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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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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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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之书

5月25日上午,我们徜徉在沙坡头沙漠里,仿佛触摸到了沙坡头的心脏。

黄沙漫卷,天地苍茫。我们站在沙坡头的高处,望着这无边的沙海,竟觉得人的一生,也不过是这沙粒中的一粒罢了。

沙是有生命的。初看时,它们不过是一些细小的颗粒,死气沉沉地堆叠在那里。但风一来,它们就活了,跳跃着,奔跑着,互相追逐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声音初听不甚分明,待得久了,便觉得是大地在低语,诉说着千百年来的秘密。

沙坡头的沙,尤其古怪。它们不是一色的黄,而是夹杂着红、褐、黑诸色,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当地人说,这是“五彩沙”,是上天赐予的宝物。我俯身抓起一把,任其从指缝间流下。沙粒摩擦着皮肤,有一些刺痛,却又带着奇异的温度。这温度不是太阳晒热的,而是从沙粒内部透出来的,仿佛它们体内藏着火种。

沙是会移动的。昨日看见的沙丘,今日可能已经变了模样;今晨踩下的脚印,傍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我想起人的记忆,也是如此不可靠。你以为牢牢记住的事情,不知何时就被时间的风吹散了形状,只剩下了模糊的轮廓,有时连轮廓都不存在。

沙坡头有一处“鸣沙山”,人从沙坡上滑下,沙会发出轰鸣声,如同远处的雷声,又像大地在呻吟。我试了一次,果然听到这奇异的声音。沙粒在运动时互相摩擦,竟能发出如此宏大的声响,这让我颇感诧异。人的言语,何尝不是思想摩擦产生的声响?只是大多数时候,这些声响空洞无物,远不如沙的鸣叫来得真诚。

沙是能杀人的。我见过一个牧人的尸体,他被突如其来的沙暴掩埋,等人们找到他时,已经成了一具干尸。沙粒填满了他的口鼻、耳朵,甚至从眼眶里溢了出来。他的表情却很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沙给了他一个干燥的坟墓,比潮湿的泥土更仁慈一些。

沙坡头附近有一个小村庄,村民世代与沙为伴。他们的房子矮小,窗户窄得像眯起的眼睛,为的是抵挡风沙。村里有一个老人,九十多岁了,脸上的皱纹深得像沙丘的褶皱。他说他记得小时候,村前还有一条小溪,后来溪水干了,沙子就来了。“沙是活的,”他说,“它会走,会跑,会吃掉土地。”我问他为什么不搬走,他笑了笑,露出几颗黄褐色的牙齿:“人到哪里不是被什么吃着呢?在城里是被房子和车子吃,在这里不过是被沙子吃罢了。”

沙是能治病的。当地人有一个偏方,把身体埋在热沙中,可以治疗风湿。我见过一个患病的妇人,每天下午都让家人把她埋在沙里,只露出头来。她说沙子的热气能钻进骨头里,把病气赶走。一个月后,她的病果然好了许多。这让我想起城里那些昂贵的理疗仪器,效果未必比得上这不要钱的沙子。

沙是有记忆的。考古学家在沙坡头附近发掘出许多古代文物,有陶罐、铜钱,甚至还有丝绸残片。沙子保存了它们,就像时间胶囊。最令人惊奇的是一具唐代女尸,因为沙子的干燥,她的皮肤还有弹性,头发乌黑发亮,仿佛随时会睁开眼睛。她被命名为“沙坡头美人”,现在躺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供人参观。我站在柜前,与她对视,竟觉得她的眼神中有说不尽的故事。沙子记住了她的容貌,却记不住她的悲欢。

沙是能唱歌的。不是指那鸣沙山的轰鸣,而是更细微的声音。夜晚,当风停了,沙粒渐渐安静下来,把耳朵贴近沙面,能听到一种几乎察觉不到的声响,像是沙粒在互相诉说白天的见闻。一个研究地质的学者告诉我,这是沙粒在温差变化下轻微收缩膨胀产生的声音。但我宁愿相信,这是沙子在延续它们永不停息的对话。

沙是能写字的。在沙坡头的平坦处,常有游人用手指或木棍在沙上写字。情人们写“永结同心”,孩子们画太阳和小鸟。这些字迹很快就会被风吹散,或者被别的游人的脚印覆盖。我想,人类的文明史不也是如此吗?一代人在历史的沙地上书写,下一代人几乎不留痕迹地覆盖掉。如此循环往复,直到谁也认不出最初的字迹。

沙是能做梦的。这话听起来有些荒谬,但我在沙坡头的一个正午,确实产生了这样的幻觉。烈日当空,沙面蒸腾着热气,远处的景象扭曲变形。我仿佛看见沙丘在缓慢移动,变幻出各种形状,一会儿像卧着的骆驼,一会儿像奔跑的马群,一会儿又像延绵的城墙。当地人说这是“沙市蜃楼”,是沙漠常有的景象。但我总觉得,这是沙子在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各种它见过的东西。

沙是能吞没时间的。在沙坡头,手表似乎走得特别慢,有时甚至让人怀疑它停了。手机上的数字时钟虽然准确,却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这里的时间是用太阳的影子、沙丘的移动来计算的,比任何精密仪器都更接近时间的本质。我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看着自己的影子从长变短,又从短变长,却丝毫不觉得无聊。城里的时间是被切碎的,这里的时间却是完整的。

沙是能教人谦卑的。站在沙海之中,人会立刻明白自己的渺小。所有的雄心壮志,在这里都显得可笑。沙不在乎你是国王还是乞丐,是智者还是愚人,它一视同仁地覆盖一切。一个来旅游的富商,穿着名贵的西装皮鞋,在沙丘上摔了一跤,满身是沙。他的保镖慌忙来扶,却被他推开。他坐在沙上大笑,说:“好多年没这么痛快过了!”沙子给了他金钱买不来的快乐。

沙是能孕育生命的。看似死寂的沙漠里,其实藏着许多生命。沙蜥蜴在沙面上留下细小的足迹,甲虫在沙粒间穿梭,偶尔还能看见沙狐的脚印。植物更是顽强,有些灌木的根能深入地下几十米寻找水分。最神奇的是“沙米”,一种只在沙坡头生长的植物,它的种子能在沙中休眠多年,等来一场雨后,便迅速发芽、开花、结果,完成整个生命周期。当地人把它当宝贝,说它是“沙漠的精灵”。

沙是能见证爱情的。我见过一对老夫妇,每年结婚纪念日都来沙坡头。老头搀着老太太,在沙丘上慢慢走,留下一串并排的脚印。老太太说,他们年轻时在这里私订终身,发誓要像沙子一样,经得起风吹雨打。现在他们老了,沙子还是那样,他们的爱情也是。风吹过,他们的脚印渐渐模糊,但我知道,明年还会出现新的。

沙是能让人疯狂的。有个传说,古时候一个书生在沙漠中迷路,几天几夜没喝水,最后产生了幻觉,看见沙粒都变成了金子,便脱下衣服兜沙子,结果活活累死了。现在偶尔也能听说类似的事,有人相信沙漠深处埋着宝藏,不顾劝阻深入探险,再也没回来。沙子不杀人,杀人的是人的贪念。

沙是能净化心灵的。在沙坡头待久了,人会不自觉地放下许多执念。那些在城里看来天大的事,在这里都变得微不足道。一个朋友告诉我,他曾经为升职的事焦虑得睡不着觉,来沙坡头住了三天后,突然想通了:“比起这浩瀚的沙海,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算什么?”回去后他辞了职,开了一家小书店,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沙是能预知天气的。有经验的牧人能根据沙子的状态判断天气变化。他们说,如果早晨的沙粒特别细腻顺滑,当天很可能起风;如果沙面出现特殊的波纹,预示着天气要变。科学家说这是沙子对大气压强的敏感反应,但当地人更愿意相信,这是沙子在向人类传递讯息。

沙是能让人沉默的。在沙坡头,话多的人会渐渐闭上嘴,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任何言语在这里都显得多余。沙海面前,沉默是最恰当的语言。我见过一个旅行团,刚到时吵吵嚷嚷,拍照喧哗,几小时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或坐或站,各自沉浸在沙的海洋中。导游说这是“沙的魔力”,其实不过是人终于找回了本真的状态。

沙是能让人流泪的。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当风卷起细沙吹进眼睛时,人会不自觉地流泪。但这泪水很快就会被干燥的空气蒸发,在脸上留下盐的痕迹。沙教会人的是,哭可以,但不能太久,生活还要继续。

沙坡头的日落最为壮观。太阳像一颗巨大的火球,缓缓沉入沙海之中,把整个沙漠染成血红色。沙粒在夕阳下闪烁着,像是无数个小太阳。这一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光和沙,其他一切都黯然失色。我常常在这时想起一句话:“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而沙,则是这天地间最恒久的居民。

夜幕降临,沙的温度迅速散去,变得冰凉。星空显得格外明亮,银河像一条发光的沙带横贯天际。我们躺在沙上,感受着身下千万颗沙粒的支撑,忽然明白,人就像沙,单个微不足道,聚在一起却能形成壮观的景象;生命短暂如沙上足迹,但人类整体却如沙海般延续不息。

离开沙坡头时,我装了一小瓶沙子带走。回到城里,每当感到浮躁,就打开瓶子看看这些沙粒。它们沉默不语,却告诉了我许多道理。沙之书没有文字,但每个能静下心来的人,都能读懂它的内容。

沙坡头的沙,终究会覆盖一切,包括我们这些匆匆过客。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如那老人说的,人到哪里不是被什么吃着。被沙子吃掉,至少比被钢铁和水泥吃掉来得自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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