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坡头的骆驼,向来是极有名的。游人一到此地,便纷纷举起相机,对准那些庞然而驯顺的生物,咔嚓咔嚓地拍个不停。骆驼们却只是站着,偶尔咀嚼几下,眼睛半闭着,显出几分倦怠与不屑来。
这些骆驼大抵是黄褐色的,毛色深浅不一,有一些背上还带着一些灰白,想是年纪大了的缘故。它们的腿极长,膝盖处突出,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颇像酩酊大醉的醉汉。颈子又弯又长,偏生顶上生着一个小脑袋,眼睛大而黑,睫毛极长,眨动时便显出几分媚态来。然而这媚态在骆驼身上,竟显得格外可笑。
骆驼的主人们多是本地人,面色黝黑,皱纹里夹着风沙。他们牵着骆驼,在沙坡头来回走动,招揽游客。价格是明码标价的,骑一圈八十,拍照二十五。我们先是犹豫,经不住主人再三劝说,终于掏了钱扫了码,战战兢兢地爬上驼背。骆驼起立时,前后晃动极大,我们便惊叫起来,引得旁人直发笑。
我见过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骑上骆驼后,那骆驼竟显出几分不情愿来,起身时格外缓慢。男子紧紧抓住鞍子,脸色发白,额上渗出了冷汗。骆驼的主人却只是笑,牵着骆驼慢慢走。走了一圈回来,男子几乎是滚下来的,连连拍着胸口,说“再也不骑了”。骆驼则站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咀嚼着什么,眼神里似乎带着讥诮。
骆驼的性子是极能忍耐的。它们可以数日不饮不食,背负重物行走于沙漠之中。在沙坡头,它们日复一日地载着游客,在固定的路线上来回走动。太阳晒着,风吹着,它们只是走,偶尔发出几声低沉的呜咽,像是叹息,又像是抱怨,却无人懂得。
有一回,我看见一个小女孩,七八岁的光景,死活不肯骑骆驼。她的父母百般哄劝,许以冰激凌、玩具,皆不奏效。最后是骆驼主人出了主意,让女孩摸摸骆驼的头。女孩怯生生地伸手,骆驼竟低下头来,轻轻蹭了蹭她的手心。女孩笑了,终于同意骑上去。那骆驼走得格外稳当,仿佛知道背上是一个胆小的孩子。
骆驼们并非总是温顺。听主人说,去年夏天,就有一匹骆驼突然发狂,将背上的游客甩了下来。幸好沙地柔软,游客只受了一些轻伤。那骆驼后来如何了,无人知晓。想来是被主人处置了罢。骆驼虽然是赚钱的工具,但若伤了人,便留不得了。
沙坡头的骆驼,白天供游客骑乘,晚上则被拴在固定的地方。我曾偶然路过它们的“住处”,那是一片用简易围栏圈起的沙地。骆驼们或站或卧,静静地反刍。月光下,它们的影子拉得老长,竟显出几分凄凉来。偶尔有骆驼发出低沉的叫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却无人理会。
骆驼的主人说,这些骆驼能活三四十年。它们中的大多数,一生都在沙坡头度过,日复一日地走着同样的路线,载着不同的游客。它们的脚掌宽大,适合在沙地上行走,却从未踏足过真正的沙漠。它们被称为沙漠之舟,却只在旅游景点的小小沙丘上往返。
有时我想,这些骆驼可会梦见广袤的沙漠?可会渴望无垠的自由?抑或它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觉得载人行走、供人拍照是天经地义的事?骆驼不会说话,这些问题自然没有答案。
游客们来了又走,带着与骆驼的合影,满意地离去。他们不会记得某一匹骆驼的样子,只记得“在沙坡头骑过骆驼”。而骆驼们记得什么呢?它们记得每一个骑在背上的人的重量吗?记得那些抚摸过它们的手的触感吗?记得相机闪光灯的刺眼吗?
沙坡头的骆驼,就这样活着,直到老得走不动了,便被新的骆驼取代。它们的结局无人关心,就像它们的感受无人问津一样。人们只在乎它们能提供的服务,和作为背景的景观价值。
我离开沙坡头时,最后一瞥看到的是一匹老骆驼,它独自站在沙丘上,望着远方。夕阳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为何,我觉得它是在眺望真正的沙漠,那个它从未到达却本该属于它的地方。
骆驼终究是骆驼,沉默地承受着一切,包括被人误解、被人利用的命运。而人们,终究是人们,永远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永远听不懂骆驼沉默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