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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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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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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活出应有的样子

小暑到了,天气就热得特别厉害。太阳从东方升起,便如一团火球,毫不吝惜地倾泻着它的热力。人们都说,“小暑不算热,大暑三伏天。”然而,这小暑的热,已足以使人汗流浃背了。

我住在城东一条僻静的小巷里。巷子不宽,两旁是一些低矮的平房,墙上爬满了爬山虎,绿得发黑。每日清晨,卖豆腐的老王便推着他的小车,吆喝着从巷口经过。他的吆喝声极有节奏:“豆——腐——”,先高后低,尾音拖得老长,仿佛要把这热气也拖散了似的。就如电影《武松》里,武大郎吆喝卖炊饼的声音。

巷子尽头住着一位姓陈的老先生,七十有余,瘦得如同一根竹竿。他独居一室,屋内除了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外,别无他物。桌上永远摆着一本翻开的《庄子》,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卷起,定是常被翻阅过。陈老先生在每日清晨,一定要在门前的小院里打一套太极拳,动作极慢,如行云流水。我每每路过,便驻足观看片刻。他知道我在看,却从不转头,只是嘴角微微上扬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小暑这日,我起得比往常早一些。天刚蒙蒙亮,空气中已有了几分燥热。我推开窗户,见陈老先生已在院中。他今日未打拳,只是静静地站着,仰头望着院角的一株老槐树。那槐树不知有多少年头了,树干粗得两人合抱不过来,树皮皲裂如老人的皱纹。此时正值花期,一簇簇槐花如雪花般缀满枝头,香气浓郁得几乎要滴下来。

我下楼走向院中。陈老先生听见脚步声,回头看我,眼中竟有几分欣喜。

“槐花开了。”他说。

我点点头:“开得真好。”

“我小时候,这树就在了。”他伸手抚摸树干,手指在粗糙的树皮上轻轻摩挲,“那时候,每到小暑,我娘就摘槐花做饼。槐花饼,你吃过吗?”

我摇摇头。他便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香甜得很。我娘做的槐花饼,方圆几里都有名。”

正说着,一阵风吹过,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朵落在他的肩头。他小心地拈起一朵,放在掌心。那花极小,五片洁白的花瓣,簇拥着一点嫩黄的花蕊,在他布满老茧的手心里显得格外娇嫩。

“我摘一些给你尝尝。”他突然说,不等我回应,便转身进屋,搬出一把竹梯来。我连忙上前帮忙,他却摆摆手:“不妨事,我身子骨还硬朗。”

他将梯子靠在树干上,颤巍巍地爬上去。我站在下面扶着梯子,心跳得厉害。他爬得很慢,却很稳,不一会儿就到了能够着花枝的高度。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刀,仔细地剪下几串开得最盛的槐花。

“够了够了,”我在下面喊,“您快下来吧。”

他却不急,又剪了几串,这才小心地往下爬。下到地面时,他的额上已沁出汗珠,但眼中却闪着孩子般的光彩。

“走,进屋去。”他招呼我。

他的屋子比外面看起来还要简朴。一张木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张书桌,上面除了那本《庄子》,还有一方砚台和几支毛笔;墙角有一个小炉子,旁边堆着一些柴火。他将槐花放在桌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翻找片刻,取出一个小石磨来。

“多少年没用了,”他擦拭着石磨上的灰尘,“自从我娘走后,就再没做过槐花饼。”

他让我帮忙把石磨洗干净,自己则去摘槐花的花蒂。我们坐在门槛上,一边摘一边闲聊。他告诉我,他父亲是一个私塾先生,从小教他读书写字;母亲则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女子,不识字,却会做各种时令小吃。小暑的槐花饼,清明的青团,冬至的汤圆,都是她的拿手好戏。

“我娘常说,过日子要应节气。”他捏着一朵槐花,若有所思,“到什么节气,吃什么食物,做什么活计,都有定数。顺应天时,才能活得踏实。”

花摘好了,他将槐花洗净,和上少许面粉,放在石磨里慢慢研磨。乳白色的汁液从石磨缝中渗出,散发出清甜的香气。磨好后,他将汁液倒入一个小铁锅中,放在炉子上小火慢煎。不多时,一张薄薄的槐花饼便做好了。

“尝尝。”他将饼递给我。

饼很烫,我小心地咬了一口。甜而不腻,带着槐花特有的清香,口感软糯中又有一些韧劲,确实美味。

“好吃吗?”他问。

我连连点头:“好吃极了。”

他笑了,自己也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眼神却渐渐飘远。

“那年小暑,我娘也是这样做槐花饼的。”他忽然说,“饼还没出锅,保长就带着人来了,说我爹私通共匪,要抓他去问话。我爹不从,他们就……”他的声音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我娘把刚做好的槐花饼塞给我,叫我快跑。我躲在槐树上,看他们把家抄了,把我爹带走了……”

一片槐花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他的白发上。他没有拂去,只是呆呆地望着手中的半块饼。

“后来呢?”我轻声问。

“后来?”他苦笑一声,“后来我爹再没有回来。我娘等啊等,等到第二年槐花开时,就病倒了。临死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儿啊,娘对不起你,没能让你吃上今年的槐花饼…’”

他说不下去了,低头抹了抹眼睛。屋内一时静极,只有炉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做过槐花饼。”良久,他抬起头,强笑道,“今天不知怎么的,看见槐花开得这么好,突然就想做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地吃完了手中的饼。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槐花的香气在屋内萦绕,与炉火的烟味,旧书的霉味混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气息,既温暖,又凄凉。

“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他忽然念道,“倏忽而已,何必自苦如是?”

我认出这是《庄子》中的句子。他起身从桌上拿起那本旧书,随手翻到一页,递给我看。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墨迹已经褪色,显是多年前写的;有些则墨色尚新,想是不久前才添上的。

“我这一生,大半时间都在读这本书。”他说,“起初是为了弄懂我爹教我的东西,后来是为了忘记那些痛苦的事,再后来……就成了习惯。”

我翻看着那些批注,有些是对文意的解释,有些是抒发感慨的文字,还有些看似与原文无关的生活琐事的记录。在一页关于“物化”的段落旁边,写着:“今日小暑,槐花又开。娘离世四十五年矣。”

“人活到我这把年纪,该看开的都看开了。”他将书拿回去,轻轻合上,“只是每到小暑,看见槐花开,还是会想起我娘做的槐花饼。”

正午时分,我告辞出来。阳光正烈,照得人睁不开眼。巷子里静悄悄的,连蝉都热得闭嘴不叫了。只有那株老槐树,依旧静静地立在那里,满树繁花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回到家中,我从书架上找出那本多年未碰的《庄子》,拂去灰尘,翻到《知北游》一篇。文中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忽然明白了陈老先生为何独爱此书。庄子的逍遥,或许正是对无常人生的一种抵抗;而他的槐花饼,则是另一种抵抗,用记忆中的甜,对抗岁月里的苦。

傍晚时分,我再次路过陈老先生的院子。他正坐在槐树下乘凉,手里摇着一把蒲扇。看见我,他招了招手。

“我又做了一些槐花饼,”他说,“带回去尝尝。”

他递给我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槐花饼。我道了谢,正要离开,忽听他问道:“你说,人死了之后,会去哪里?”

我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他却不期待我的回答,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娘信佛,说人死后会去西方极乐世界;我爹读孔孟,不语怪力乱神;我读庄子,觉得生死不过是一口气的聚散。可有时候,我宁愿相信他们都在某个地方,看着我。”

一阵风吹过,槐花簌簌落下,有几朵落在他的肩上。他伸手接住一朵,轻轻放在掌心。

“就像这槐花,今年落了,明年还会再开。人要是也能这样,该多好。”

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院墙之外。墙外是喧嚣的街道,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安静的小院,和院里这个望着槐花出神的老人。

夜里,我坐在灯下,咬了一口陈老先生给的槐花饼。味道与白天的一样好,只是不知为何,咽下去时,喉头有些发紧。窗外,一轮明月挂在天空,清冷的光辉洒在屋顶上,将瓦片照得发亮。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静人寂。

小暑已过,大暑将至。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就要来了。我想起陈老先生说的“顺应天时”,忽然有一些明白。人生在世,正如四季轮回,有春暖花开,也有酷暑严寒。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在每个节气里,活出它应有的样子。在小暑吃槐花饼,在清明扫墓,在冬至团聚;在快乐时欢笑,在痛苦时忍耐,在孤独时读书,在回忆时叹息。

槐花的香气在口中久久不散。我合上书,熄了灯,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恍惚间,仿佛看见一个瘦削的老人,站在满树槐花下,仰头望着那些洁白的小花,眼中既有哀伤,也有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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