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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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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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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卫的羊皮筏子

5月25日,黄河的中卫段。

中卫市位于宁夏中西部、黄河前套之首,地处宁夏平原向黄土高原的过渡带,它地处中国陆地几何中心,扼守宁夏“西大门”,是亚欧大陆桥的咽喉要道和古丝绸之路北道上的重要节点城市。

黄河水浑,自西而东,奔流不息。中卫一带,水势稍缓,泥沙沉积,便有了羊皮筏子的用武之地。

羊皮筏子这东西,说来也怪。明明是死物,却因了人的摆弄,竟能在水上行走如飞。我初见时,是在一个晴朗的上午。几个筏子客蹲在岸边,嘴里叼着烟卷,眼睛却盯着水面,仿佛那里有什么稀奇似的。他们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皱纹里夹着泥沙,倒像是从河底捞上来的活物。

“要坐筏子吗?”一个汉子问我们,声音有一些沙哑,像是被河水泡过。

我们点点头。他便站起身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向那些倒扣着的筏子。筏子是用整张羊皮做的,去了头和四肢,只留下了躯干,充了气,鼓胀得如一个小山包。四五个这样的皮囊绑在木架下,便成了筏子。那汉子把筏子翻过来,木架在上,皮囊在下,活像一只怪异的昆虫。

“上来吧。”他招呼我们。

我们小心翼翼地踏上筏子,木架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汉子解开缆绳,拿起一根长篙,在岸石上轻轻一点,筏子便离了岸,滑入河中。

河水在脚下涌动,浑浊得看不见底。羊皮筏子随波起伏,竟比想象中稳当得多。汉子站在筏尾,篙子左一下右一下地点着水,动作娴熟得如同呼吸。我问他这手艺学了多少年,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黄牙。

“打小就在黄河上漂,记不清了。”

筏子顺流而下,两岸的景色缓缓后退。远处是连绵的沙丘,近处是零星的庄稼地。几个农人在弯腰劳作,对河中的我们视若无睹。他们与土地为伴,我们与水为伴,彼此不相往来,却又共同生活在这片天地间。

“这羊皮能用多久?”我问。

“看运气。”汉子说,“皮子好的,能用两三年;不好的,几个月就漏气。漏了气的皮囊,就像人断了气,再也浮不起来了。”

他说这话时,眼睛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筏子经过一处急流,他突然紧张起来,篙子飞快地左右点水,手臂上的青筋暴起。筏子在漩涡中打了一个转,终于稳住。他松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地方每年都要吞掉几个筏子。”他解释道,“水底下有暗礁,不熟悉的人,准得栽跟头。”

我忽然想到,这黄河水不知吞噬了多少生命。那些沉没的筏子,那些溺亡的人,都化作了河底的泥沙,随着水流东去。而这羊皮筏子,不过是人与河流抗争的微末工具罢了。

中午时分,我们在一个小码头靠岸。汉子从筏子底下摸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干粮,几个硬邦邦的馍和一块咸菜。他掰了半个馍给我们,自己就着河水啃了起来。我问他为何不带一些新鲜的吃食,他摇了摇头。

“带多了沉,筏子跑不快。”

吃完简单的午饭,我们继续前行。下午的阳光毒辣,照在河面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汉子脱了上衣,露出精瘦的上身,皮肤上布满了细小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这些疤是怎么来的?”我问。

“河给的。”他漫不经心地回答,“筏子翻了,人被石头刮的;或者是冬天补皮子时,刀子不小心划的。干我们这行的,身上没几道疤,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筏子客。”

我默然。这看似平静的河面下,不知隐藏着多少凶险。而这些筏子客,日日与死神擦肩而过,却又习以为常。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目的地,一个河边的小镇。汉子把筏子拖上岸,倒扣过来晾着。我们付了钱,他接过去,数也不数就塞进了裤兜。

“明天还回去吗?”我问。

“看天气。”他抬头看了看天,“要是起风就不走了,筏子怕风。”

我本想再问些什么,却见他已转身走向一家小酒馆,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门洞里。想必那里有他的同伴,有他所熟悉的生活。而我,不过是一个匆匆的过客罢了。

那晚我们住在镇上的小旅馆里,窗外就是黄河。夜深人静时,河水的声音格外清晰,像是无数细小的生命在窃窃私语。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羊皮筏子,在无尽的河面上漂流,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

第二天一早,我们去河边找那汉子,却被告知他凌晨就出发了,有人雇他运一批货去上游。

“他一个人去的?”我问。

“带了徒弟。”码头上的老人回答,“那小子才十四岁,刚学没多久。”

我想起汉子身上的疤痕,不禁为那孩子担忧。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了笑。

“怕什么,谁不是这么过来的?黄河养人,也吃人,就看你的造化了。”

离开中卫前,我又去看了一次黄河。那天的河水格外浑浊,几乎成了泥浆。几个筏子客在岸边修补皮囊,他们用特制的胶水涂抹在皮子的裂缝上,动作小心翼翼,像是在照顾受伤的动物。

一个年轻人向我兜揽生意,我摇摇头。

“不敢坐了?”他问,语气中带着挑衅。

“不是不敢,”我说,“是觉得这筏子太轻,载不动我的心事。”

年轻人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转身继续忙他的活计去了。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些羊皮筏子。它们不过是充了气的死羊皮,却能载着活人在凶险的河上行走。这中间,靠的是筏子客的手艺,也是人与自然的某种默契。黄河给了他们生计,也随时可能夺走他们的生命;他们敬畏黄河,却又不得不依靠黄河。

这种微妙的关系,在这片土地上已经延续了千百年。羊皮筏子终有一天会被更先进的船只取代,筏子客们的身影也会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但人与自然的博弈永远不会停止,只是换了形式而已。

那些黝黑的面孔,那些粗糙的双手,那些沉默的背影,都将成为黄河记忆的一部分。而黄河,依然会奔流不息,带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带着无数不为人知的故事,向东,一直向东。

羊皮筏子漂在黄河上,就像生命漂在时间里,看似平稳,实则危机四伏。但人们依旧前赴后继,因为除了前行,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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