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宣恩人而言,节气里的烟火和乡愁当数炕洋芋了。
立冬后的宣恩,贡水河畔的雾气还未散尽,晨光已悄然爬上了吊脚楼的檐角。我循着一缕焦香拐进兴隆老街,青石板路上蒸腾的热气里,铁锅与铲子碰撞的脆响格外清脆。那是土家老奶奶在炕洋芋了。
腊月将至,家家户户的灶台都烧得通红。一颗颗圆润的洋芋在平底锅里翻滚,金黄的表皮渐渐泛起细密的油泡,像极了秋收时,晒场上蹦跳的豆子。老奶奶说:“过了霜降,高山洋芋才甜。”这简单的一句话,却道出了土家人与节气、与土地最质朴的契约。
洋芋与土家人有着深厚的岁时记。“高山洋芋低山苕。”这句流传在鄂西山地的民谚,藏着土家人对物候的深刻理解。宣恩的洋芋,春分下种,小满薅草,大暑收获,霜降后味道最佳。
乡亲们懂得,只有经历高海拔的昼夜温差,洋芋的淀粉才会转化成绵密的甜;只有经过秋霜的洗礼,那口“炕”出来的焦香才够醇厚。我常想,土家人的日历或许是以洋芋为标记的。清明前后的嫩芽破土是希望,夏至时碧绿的洋芋花开是期盼,而冬至前地窖里堆成小山的洋芋,则是踏实过冬的底气。
记得去年冬至回到老家,看见三叔公蹲在地窖口挑选洋芋。老人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些沾着红土的小家伙,嘴里念叨着:“这个留着过年炕,这个开春做种,这个……”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斜斜照进来,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这些其貌不扬的块茎,早已不是简单的食物,而是串联土家人四季轮回的生命符号。
腊月里的炕洋芋格外香。土家人相信,吃了冬至的炕洋芋,来年才有“嚼劲”。这或许与古老的太阳崇拜有关,最长的黑夜过后,金黄的洋芋恰似浓缩的阳光,给人抵御严寒的力量。
我总记得儿时围坐在火塘边的夜晚,祖母从灰烬里扒出几个烤得裂口的洋芋,剥开焦黑的皮,热气裹挟着香气扑面而来。那时不懂,为什么简单的食物能让人眼眶发热;如今才懂,那是沉淀在岁月里的,属于土地的深情。
炕洋芋,是铁锅里的千年技艺。“炕”这个字,在宣恩方言里别有深意。它不是简单的煎炸,而是一种介于煎与炸之间的独特烹饪方式。用漆油或菜籽油文火慢焙,让洋芋外皮焦脆如秋叶,内里却保持着雪山的绵软。土家老奶奶们常说:“猛火不成炕,文火出真香。”这看似简单的道理,实则蕴含着对火候极致的把控。火大了,洋芋外糊里生;火小了,又炕不出那层诱人的“锅巴黄”。
去年元宵节,我在聚福集市遇见做炕洋芋四十年的田婶。她的铁锅已磨得发亮,铲子翻飞的节奏却丝毫不乱。“看好了——”她将煮至五成熟的洋芋滑入锅中,菜油立刻激发出一种带着土地气息的异香。“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菜籽油,比普通菜油香三倍。”田婶边说边用铜铲轻轻拨动洋芋,那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婴儿。当洋芋表面泛起细密的“麻点”时,她撒入蒜末、辣椒粉,最后是一把野葱,这些佐料都采自后山,带着节气赋予的鲜灵。
最动人的是起锅前的颠勺。田婶手腕一抖,金黄的洋芋在空中划出弧线,稳稳落回锅中。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叹,她却笑道:“这算什么?我婆婆能用这招给洋芋‘翻身’一百次不破皮!”我想,这哪里是烹饪,分明是传承千年的民间艺术。锅是舞台,洋芋是演员,而掌握火候的双手,则是沟通天地的媒介。
如今,这技艺已成了宣恩的文化名片。每年腊月的宣恩美食街,炕洋芋是游客们最钟情的美馔。来自各寨子的好手们,带着祖传的铁锅同台竞技,游客就如一个个评委,会细细品味每颗洋芋的“三层境界”。外皮的酥脆,中间的绵密,最里层的那一点糯甜。获得头牌的师傅,往往要道出家族秘方,或是加了一味山胡椒,或是用了某种特殊的翻铲手法。这些细节,构成了宣恩炕洋芋最生动的文化基因。
炕洋芋,也是宣恩街头巷尾的人间烟火。宣恩的冬天,最温暖的风景莫过于街头巷尾的炕洋芋摊子。放学归来的孩童攥着零钱排队,打工回来的汉子蹲在路边大快朵颐,连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也会学着土话喊一声:“老奶奶,来碗炕洋芋!”那些简易的推车上,炭炉烧得通红,平锅里的洋芋“滋滋”作响,腾起的热气模糊了摊主的脸,却让整条街都浸在暖融融的香气里。
乙巳年春节的聚福集市,我遇见卖炕洋芋的春桃姐。她的摊位前永远排着长队,不仅因为洋芋炕得地道,更因她会根据客人的身份调整口味。给学生多撒点孜然,给老人少放些辣椒,遇到咳嗽的会加一勺蜂蜜。“这是我爹教的,”春桃姐擦着汗说,“他说吃食要有温度,先暖了心,才能暖胃。”那天雪下得很大,她的蓝布头巾上落满了雪花,锅里的洋芋却始终金黄灿亮,像寒夜里不灭的灯火。
更有趣的是夜市上的“洋芋社交”。两碗炕洋芋,一壶包谷酒,陌生人也能聊成知己。去年冬至夜,我见两个白发老者在摊前争执不休,原来是在辩论“带皮炕”与“去皮炕”的优劣。卖洋芋的小伙灵机一动,将两种做法拼成一盘:“您二老尝尝,合起来才是完整的宣恩味!”众人哄笑中,老者们碰杯言和。这场景,恰似炕洋芋本身的哲学,包容差异,方成至味。
如今,这街头美味已登上了大雅之堂。宣恩的星级酒店将炕洋芋列入迎宾菜单,配上雕花的土陶碗和山胡椒油蘸碟;非遗展示馆里,老师傅用百年老锅演示传统炕法;连贡水河上的游船也飘着炕洋芋的香气,与打铁花的星火相映成趣。但最让我动容的,仍是那些固执地守在巷子深处的老摊,他们用斑驳的铁锅延续着最本真的烟火气,让每个寻味而来的游子,都能尝到记忆里的温度。
每颗洋芋里都有山河岁月。若问宣恩人为什么痴迷炕洋芋,答案总离不开“硒土”二字。这片被武陵山环抱的土地,酸性红壤里富含珍稀的硒元素,长出的洋芋自带甘甜。地质学家说这是造物主的恩赐,土家人却相信,是祖辈的汗水养肥了这片土地。我见过九旬的田老爹跪在地里亲吻泥土,他说:“洋芋的甜,是吃苦吃出来的。”这话不假。从前粮食匮乏时,洋芋是救命粮;如今生活富足了,它依然是土家人最深沉的情感寄托。
在县档案馆,我翻到一组老照片。1959年大旱,村民们围着半筐发芽的洋芋落泪;1983年包产到户,第一筐丰收的洋芋被抬进祠堂祭祖;2008年雪灾,外地打工的青年们寄回一袋袋改良洋芋种……这些泛黄的影像里,洋芋早已超越食物本身,成为了记录民族命运的活化石。非遗馆里的工作人员说:“我们正在申报‘土家洋芋农耕系统’非遗,不仅要保护品种,更要留住那些与洋芋相关的故事和情感。”
最震撼的是在一个寨里看到的类似洋芋的图腾。土家老屋的堂柱上,赫然雕刻着一串洋芋造型的纹样,与象征吉祥的云纹、鸟兽交织在一起。寨子里的老人说:“祖辈逃荒时靠洋芋活命,所以把它刻在房子里,子子孙孙不能忘本。”离开时,我看见几个孩童在院子里玩种洋芋的游戏,他们用木棍在沙地上画出整齐的垄沟,嘴里哼着古老的栽秧调。传统,就这样在童谣中延续着。
或许正因如此,宣恩的炕洋芋总带着某种神性。土家巫师梯玛在祭祀仪式上,会供上一碗用山漆油炕制的洋芋;新娘出嫁时,母亲要往她怀里塞几个热洋芋,寓意“落地生根”;甚至连扫墓的供品里,也少不了一碟金黄的炕洋芋。生者与死者,通过这种朴素的食物达成某种默契。我想,这就是农耕文明最动人的部分。人们对土地的感恩,最终都化作了对食物的敬畏。
炕洋芋,更是舌尖上的文化密码。那天,准备离开宣恩去外地出差,春雪初霁。我拖着行李箱再次来到田婶的摊子前,她正往洋芋上撒今年新晒的野葱。“带着路上吃,”她不由分说塞给我一个纸包,“到了外地,想家了就咬一口。”火车穿过隧道时,我打开还温热的油纸包,香气瞬间溢满了车厢。邻座的姑娘好奇地问这是什么珍馐,我竟一时语塞。该如何向一个外地人解释,这颗洋芋里藏着武陵山的云雾、贡水河的晨光、吊脚楼里的炊烟,以及土家人千百年来对土地的眷恋?
如今在都市的超市里,也能买到标着“宣恩高山洋芋”的真空包装。但机械加工的食品,终究少了铁锅柴火的气息。去年冬至,我尝试用电磁炉复刻记忆中的味道,却总差那么一点魂魄。视频那头的嫂子笑道:“傻兄弟,炕洋芋要烧松枝,火候要听洋芋唱歌,这些城市里哪里来?”原来,真正的秘方从来不是食材或技法,而是那片山水孕育的,无法复制的风土。
有时深夜翻看手机相册,总会停在那张聚福灯会照片上。十九米高的“福”字灯组下,上百个炕洋芋摊子连成金色的星河。穿民族服饰的姑娘们端着土陶碗穿梭其间,碗里的洋芋与灯笼同色,咬一口,仿佛能尝到整条贡水河的星光。这场景让我想起土家古歌里的句子:“火塘不熄,洋芋花开;人在他乡,根在云霭。”或许对漂泊的宣恩游子而言,一颗炕洋芋,就是缩小的掌中故乡。
又是一年腊月至,朋友圈里开始刷屏家乡的“杀年猪炕洋芋”。视频里,肥嫩的猪肉在铁锅里“滋滋”冒油,旁边那口老灶上,洋芋正渐渐染上秋叶般的金黄。三叔公的孙子举着手机直播,背景音里满是欢笑与柴火的“噼啪”声。突然镜头一晃,对准了屋檐下的冰凌。那些透亮的水晶柱里,倒映着整个忙碌的院落,像被封存的时光。我忽然红了眼眶,原来最动人的年味,从来不在珍馐美馔里,而在这些平凡食物承载的,生生不息的烟火人间。
雪落无声,贡水河畔的灯火次第亮起。那些捧着炕洋芋的手,有布满老茧的,有涂着丹蔻的,有稚嫩如新笋的,都在热气氤氲中模糊了界限。而洋芋的香气穿过风雪,飘过吊脚楼,漫过廊桥,最终融入到土家山寨绵长的岁月里。这是宣恩最朴素的诗篇,用铁锅与柴火写就,用节气与农谚传唱,用一代代人的味觉记忆永恒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