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这天,太阳毒辣辣地晒着,连树上的蝉也似乎叫得格外卖力,一声高过一声,像是要把这热浪再推高几分。我站在老屋的廊檐下,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叶子蔫蔫地垂着,仿佛也受不住这如火的酷热。
老槐树下有一口井,井台是用青石砌的,年深日久,石缝里长出了几株不知名的小草,倒也顽强。井水清凉,小时候常趴在那井台上,把脸贴在冰凉的青石上,暑气便消了一半。如今井还在,只是少有人用了,家家户户装了自来水,谁还费那工夫打井水呢。
“小豆子,来吃西瓜。”母亲在屋里唤我。
我应了一声,转身进屋。桌上摆着半个西瓜,红瓤黑籽,上面插着几根竹签。母亲坐在一旁,手里摇着蒲扇,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今年的瓜甜。”母亲说,“老王头地里种的,比街上卖的好吃多了。”
我点点头,拔出一根竹签,戳了一块西瓜送入口中。确实甜,汁水充沛,凉丝丝的,顺着喉咙滑下去,暑气顿时消散不少。
“老王头还种地呢?”我问,“他得有七十了吧。”
“七十三了。”母亲叹了一口气,“儿子在城里买了房,接他去住,住不惯,又回来了。说城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如守着那几亩地自在。”
我想起老王头的模样,黝黑的脸上皱纹纵横,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他种了一辈子地,土地就是他的命。去年他儿子回来,要他把地租出去,他死活不肯,说租给别人种,地就荒了。
“小豆子啊,”母亲忽然说,“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大暑这天咱们怎么过的吗?”
我愣了一下,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时候,大暑是一个大日子。一大早,母亲就会煮一大锅绿豆汤,放凉了存在井里。中午最热的时候,父亲会从井里打上一桶水,泼在院子里降温。傍晚,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母亲摇着蒲扇,父亲喝着茶,我则趴在井台上数星星。
“记得。”我说,“那时候没空调,反倒觉得没那么热。”
“是啊,”母亲笑了,“现在有了空调,人反倒娇气了,一点热都受不了。”
我想起小时候的夏天,虽然热,却有说不尽的乐趣。和小伙伴们在河里游泳,在树荫下捉知了,晚上躺在竹席上看萤火虫。如今这些景象,在城市里早已绝迹。
“对了,”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你李叔昨天走了。”
“李叔?”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住在村东头的那个,以前在供销社工作的。”
我这才想起来,是那个总是笑眯眯的李叔。小时候常去他那里买糖,他总会多给我一块。
“怎么回事?”
“热射病。”母亲摇摇头,“大中午的去地里干活,回来就不行了。送到医院,没抢救过来。”
我沉默了。李叔今年也该有六十五了,这么大年纪还下地干活。
“他儿子不是在城里做生意吗?怎么还让他下地?”
“儿子是让他别干了,可他不听啊。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活动活动筋骨。谁知道……”
母亲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明了。老一辈的人,闲不住。土地是他们生命的根,离开了土地,就像鱼离开了水。
吃完西瓜,我走到院子里。太阳已经西斜,但暑气未消。远处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不知谁家的孩子在哭闹。这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说法。大暑这天,地气最盛,万物生长达到顶峰。过了大暑,阳气就开始衰退,秋天也就不远了。老人们常说,大暑要静养,不能太劳累,否则容易伤元气。
可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些老话呢?
傍晚时分,我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烟。路上遇到了老王头,他正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背上的汗衫湿了一大片。
“王叔,这么晚还干活啊?”我打招呼道。
老王头停下脚步,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汗,“趁着太阳下山,凉快些,把地里的草锄一锄。”他喘着气说,“小豆子回来啦?城里工作忙不?”
“还行。”我递给他一支烟,“您这么大年纪了,别太累着。”
老王头接过烟,嘿嘿一笑,“累不着。我这把老骨头,再不动弹就该生锈了。”他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你是不知道,看着庄稼一天天长高,心里那个舒坦啊。”
我看着他黝黑的脸庞和粗糙的双手,忽然有一些感动。在这个空调房里长大的时代,还有人如此执着地守着土地,与节气共呼吸。
“李叔的事您听说了吧?”我问。
老王头的笑容消失了,他叹了一口气,“听说了。老李啊,就是太要强。这天儿,中午怎么能下地呢?”他摇摇头,“我们这些老家伙,得服老啊。”
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明天太阳一出来,老王头照样会扛着锄头下地。这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宿命,也是他们的骄傲。
回到家里,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简单的几个菜,凉拌黄瓜、炒空心菜、一碗冬瓜汤。大暑这天,按老规矩要吃清淡的,去去火气。
“小豆子,你这次回来能住几天?”母亲问。
“三天吧,单位还有事。”
母亲点点头,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希望我多住些日子。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就一个人住在这老屋里。我提出过接她去城里,她总说住不惯。
“城里有什么好?”她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在这里,左邻右舍都认识,没事串串门,说说话,多好。”
吃过晚饭,我和母亲坐在院子里乘凉。夜色渐浓,星星一颗接一颗地亮起来。远处传来蛙鸣,还有不知名的虫子在草丛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记得你小时候,最爱数星星。”母亲忽然说。
我笑了,“那时候觉得天上的星星数不完。”
“现在呢?”
“现在城里根本看不到星星。”
母亲叹了一口气,“是啊,什么都变了。”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夜风轻轻吹过,带着田野的气息。这风不像白天的热风,而是带着一丝凉意,预示着夜晚的到来。
“小豆子,”母亲轻声说,“你还记得你爸大暑这天最爱做什么吗?”
我想了想,“喝茶?”
母亲笑了,“是喝井水泡的茶。他说井水凉,泡出来的茶特别香。”
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捧着一杯茶,看着远处的田野。他话不多,但每次我问他关于庄稼的事,他都能说上半天。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收割,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你爸常说,种地要懂节气。”母亲说,“大暑前后,正是早稻收割的时候。那时候多忙啊,天不亮就下地,天黑才回来。”
我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去田里的情景。金黄的稻浪在风中起伏,大人们弯着腰收割,孩子们则在田埂上奔跑。那时候觉得,夏天永远不会结束。
“现在村里还有人种稻子吗?”我问。
“少了。”母亲摇摇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剩下的老弱妇孺,种不了那么多地。好多地都租给外乡人种经济作物了。”
我又想起了老王头。在这个机械化、规模化的时代,他依然坚持用最传统的方式耕种。这或许是一种固执,但何尝不是一种坚守?
夜深了,母亲去睡了。我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满天星斗。大暑的夜晚,天空格外清澈,银河像一条闪亮的丝带横贯天际。
我想起白天听到的李叔的死讯,想起老王头佝偻的背影,想起母亲摇着蒲扇的样子。这个村庄,这些老人,他们与土地、与节气的关系,正在一点点消逝。而我们这一代人,早已离开了这片土地,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忘记了二十四节气的轮回。
大暑过后,就是立秋。夏天最热的时候,秋天已经悄悄埋下了种子。这大概就是自然的规律,盛极而衰,周而复始。
我忽然明白,节气不仅仅是一种时间划分,更是一种生活的智慧。它教会人们顺应自然,懂得节制,明白万物皆有定时。而现代人,在追求效率与速度的同时,是否丢失了这种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智慧?
夜风渐凉,我起身回屋。明天太阳升起,又将是一个炎热的大暑天。老王头会照常下地,母亲会煮一锅绿豆汤,而我,将回到那个空调常开的城市。
但此刻,在这大暑的夜晚,我只想多呼吸几口这带着泥土芬芳的空气,多看一眼这满天星斗。因为我知道,这样的夜晚,在城市里是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