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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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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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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针线笸箩

笸箩是用柳条和篾条编的,边缘已经磨得发亮,里头盛着母亲的日月。这日月不是黄历上的,而是剪刀、顶针、鞋样、针头线脑、丝线、棉线、布角料之类,杂七杂八地挤在一处,倒也相安无事。

笸箩摆在炕头的矮柜上,矮柜漆色剥落,露出木头的原色来。母亲从田里回来,脱了沾泥的布鞋,坐在八仙桌旁的条凳上,笸箩便挪到她的面前。这时节,窗外槐花正开,香气从窗缝里渗进来,与煤油灯的黄晕搅在一处,竟有一些醉人。

母亲的手指粗短,关节突出,指甲缝里总嵌着洗不净的黑色。这双手在田里握锄头,在家握菜刀,此刻却捏起绣花针来,竟也灵巧得很。针尖在头发里篦一下,穿过顶针的小孔,便钻进布里去。布是旧衣裳裁下的,青白颜色,已经洗得发软。母亲说,夏至前得把单衣补好,天说热就热了,等不得。

“夏至三庚便数伏”,母亲念叨着,针线在布上走出细密的轨迹。我趴在另一张条凳看,觉得那针活像一只银亮的小船,在布的海里航行,后面拖着白线的浪。母亲不时用针搔搔头,我便闻到头发里的汗味混合着槐花香,奇怪得很。

笸箩里的线团五颜六色,最多的是黑、白、蓝三色。黑线用来纳鞋底,白线缝被褥,蓝线补衣裳。也有几绺红线、紫线、绿线,是过年时用来绣枕顶和鞋垫的。线团滚动,常与剪刀碰头,剪刀便“咔嚓”一声,仿佛在抗议着。剪刀老了,刃口有了缺口,母亲却不肯换,说用惯了。

顶针最是神奇,黄铜的,套在母亲右手中指上,像一枚小小的盾牌。针鼻顶在上面,一用力,针便穿过厚厚的鞋底。纳鞋底多在冬日,母亲的手冻得通红,顶针也冰凉。我偷偷戴过,松松垮垮的,直往下掉。母亲笑说,等你长大了,手指粗了,就能戴稳了。

笸箩角落里躺着几副鞋样,是旧报纸剪的,边缘已经泛黄翘起。有我的,有父亲的,有哥哥姐姐的,也有母亲自己的。我的鞋样每年都要重剪,母亲把我的脚按在报纸上,铅笔绕一圈,再剪下来,说:“孩子脚长得快,惊蛰一过,蜇虫醒了,孩子的脚也醒了。”父亲的不常换,他的脚早就不长了。

布角料最是杂乱,有灯芯绒的,有卡其布的,有花洋布的,都是做衣裳剩下的。母亲把它们按大小分类,大的留着补膝盖,补袖口,小的填进布鞋底。有一块红底白花的,是给我做过年新衣的余料,母亲总说再攒几块,好拼一件罩衫。

立夏那天,母亲从笸箩里翻出几块浅色布,给我改短袖衫。煤油灯下,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巨大而模糊。剪刀“咔嚓咔嚓”地响,布屑纷纷落下,像下了一场小雪。改好的衫子我第二天就穿上了,领口有点紧,母亲说:“夏至前再放一放。”

小满过后,雨水多了起来。父亲的蓑衣破了洞,母亲从笸箩里找出棕绳和粗针,在油灯下补。蓑衣硬得很,针穿不过去,母亲就用顶针使劲顶,有时针弯了,便在炕沿上捋直。补好的蓑衣挂在门后,像一只垂头丧气的鸟。

芒种忙,母亲下田回来,裤脚被麦茬划破了。她顾不上补,笸箩便寂寞地待在矮柜上,落了一层灰。直到夏至前一天,母亲才得空,把一家人的夏衣检查一遍。我的裤子膝盖磨薄了,她用一块蓝布衬在里面,密密地缝了一圈,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

夏至那天中午,母亲煮了面条。按老理儿,这天要吃面,“吃了夏至面,一天短一线”。饭后,她把笸箩搬到院里的槐树下,就着天光缝补。槐花已经谢了,叶子却密得很,漏下的光斑在她手上跳动。我蹲在旁边看蚂蚁搬家,母亲忽然说:“日子就像这针线,一针一线地过,不知不觉就缝了一大片。”

三伏天里,笸箩里的活计少了。母亲拆洗被褥,把棉线绕成团,线团在笸箩里滚来滚去。线头有时缠在一起,母亲就耐心地解,解不开就用剪刀剪断。她说:“线头好比人心,缠紧了就得慢慢解,硬拉只会打成死结。”我不太懂,只觉得热,趴在席子上看笸箩的影子一点点变长。

处暑前后,母亲开始准备秋衣。她把我们的冬衣从箱底翻出来,一件件检查。父亲的棉袄袖口磨亮了,她从笸箩里找出相似的布,剪成月牙形,缝在上面。我的棉裤短了一截,她接上一段,针脚藏在褶边里,看不出来。笸箩里的黑线团小了一圈,母亲说:“等白露过了,就该买新线了。”

白露那日,早晨的草叶上果然有了露水。母亲把笸箩里的丝线拿出来晒,说潮气会让线发脆。五颜六色的丝线挂在竹竿上,像一道小小的彩虹。我趁母亲不注意,偷偷摸了一把,凉丝丝的,沾了露水似的。

秋分时,母亲腰痛,笸箩闲置了好几天。父亲从集镇上带回一贴膏药,母亲贴在腰上,满屋子都是药味。夜里我听见她翻身时轻轻地呻吟,像一根线慢慢地绷紧。早上却发现笸箩被挪到了床边,里面堆着未完成的鞋底。母亲说:“人就像这笸箩,再疼也得装着东西。”

寒露过后,天黑得早了。母亲在油灯下给我做棉鞋,鞋底纳得密密的,针脚排成了行。笸箩里的麻绳用完了,她让我去隔壁张婶家借。张婶的笸箩比我家的大,线团却少。她说:“你娘手巧,我比不了。”回来告诉母亲,母亲只笑笑,针在头发里篦一下,继续纳鞋底。

霜降那天早晨,窗玻璃上结了冰花。母亲把笸箩搬到灶台旁,借着烧饭的热气暖手。我的棉鞋做好了,试穿时发现左脚有点紧。母亲用楦头撑了一夜,第二天便合脚了。她说:“东西和人一样,都得有个适应的过程。”

立冬前,母亲把全家的被子重新敹过。笸箩里的白线团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几个小线轴。补被面时,针脚必须匀称,否则棉絮会钻出来。母亲教我看她下针,每一针的距离差不多,像用尺子量过。“过日子也得这样,”她说,“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疏。”

小雪时节,父亲从集上买回一块呢子料,要给母亲做件新袄。母亲舍不得,料子就一直放在箱子里。笸箩里的剪刀在那块料子上比画过好几次,终究没有剪下去。母亲说:“旧袄还能穿,大寒还没到呢。”

大雪封门,我们围在火炉边。母亲从笸箩深处翻出几块绸缎,是早年间的存货。她给我们缝沙包,里面装的是黄豆。沙包在空中飞来飞去,笸箩静静地待在角落,像一只冬眠的动物。

冬至夜最长,母亲在灯下绣枕顶。红线在白布上游走,渐渐成了一朵牡丹。我坐在八仙桌边写作业,偶尔抬头,看见母亲鼻尖上沁出了汗珠,被灯光照得亮晶晶的。笸箩里的红线团越来越小,终于只剩下一小截,母亲把它缠在笸箩的柳条上,说:“留着明年用。”

小寒大寒,滴水成冰。母亲的手裂了口子,抹上蛤蜊油,在灯下泛着光。笸箩里的顶针被磨得更薄了,针鼻顶出的凹痕清晰可见。母亲给父亲补棉手套,呢子太厚,针老是弯。她说:“这顶针跟了我二十年,怕是要退休了。”

腊月里,笸箩最是忙碌。母亲要赶在年前做完一家人的新鞋,鞋底摞起来有半尺高。笸箩里的麻绳、锥子、鞋样轮番上阵,剪刀也忙得“咔嚓”直响。我帮着穿针引线,母亲夸我眼尖。其实是她眼花了,油灯又暗。

除夕夜,母亲终于闲下来。笸箩被收拾得整整齐齐,摆在柜子顶层。我们穿着新衣新鞋守岁,母亲却穿着旧袄。父亲说:“你也该做件新的了。”母亲笑笑:“等开春再说。”

正月里,笸箩休息了。直到惊蛰雷响,母亲才又把它请下来。柳条篾条经过一冬,有些发脆,母亲用布条缠了缠,说:“再对付一年。”

如今母亲走了多年,笸箩还在,摆在老家的柜子上。柳条和篾条完全失去了韧性,一碰就掉渣。里面的物件也七零八落:顶针的凹痕更深了,剪刀彻底钝了,线团只剩下小半个。现在轮着二嫂在用,二嫂戴着老花镜,偶尔还缝几针,手却抖得厉害,针脚歪歪扭扭的。

二哥买过电动缝纫机给二嫂,她用不惯,说没有笸箩顺手。我想,也许她舍不得的不仅是笸箩,还有那些与节气相连的日子。因为这个笸箩,是母亲生前用过的。一看到这个笸箩,二嫂就会想起,母亲在灯下一针一线缝补出的那些晨昏,以及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期盼与牵挂。

笸箩旧了,母亲也走了。但那些从笸箩里流出的岁月,却永远新鲜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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