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刮得特别紧,让人的脸颊生疼。那年腊月十八,是大姐出嫁的喜庆日子。幺爸家里买了村里第一台电视机,这个消息比风跑得还快。不到半日,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也沸腾了。
大姐的喜事与电视机的到来撞在了一起,倒像老天爷特意的安排。幺爸和幺婶是村小学的老师,双职工家庭,日子过得比别人家自然宽裕得多。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裹着一块红绸布,被幺爸从县城供销社抱回来时,活像一个刚出生的娃娃,金贵得很。
院子里的积雪,被扫得干干净净。长条凳、小板凳围成了半个圈,正中央摆着一张八仙桌,电视机就搁在上面。天还没黑透,院子里已经挤满了人。王婆子拄着拐杖来得最早,占了一个正对电视的好位置;李木匠带着五个孩子,大大小小像一串糖葫芦;就连平日不怎么出门的赵瘫子,也被他侄子背着来了。
“让让,让让!”大哥和二哥抬着木梯往房檐边走,竹竿上绑着天线,像一根长长的钓鱼竿。幺爸站在屋檐下指挥:“往左点,再往左点!”二哥在屋顶上冻得直跺脚,嘴里呼出的白气,一团接着一团。
“有了有了!”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电视屏幕上的雪花点渐渐褪去,一个穿着长衫的男人出现在画面里,正是《霍元甲》的开场。主题曲一响,孩子们全都站了起来,跟着“万里长城永不倒”的调子瞎哼哼。
王婆子眯着眼睛往前凑:“这小人儿咋在盒子里动呢?”她伸手想摸一摸,却被旁边的李婶一把拉住:“可使不得,这玩意儿金贵着呢!”
电视里的霍元甲正与俄国大力士比武,一招一式虎虎生风。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那个小小的屏幕。当霍元甲一个漂亮的过肩摔,把对手撂倒时,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嚯”了一声,孩子们则蹦跳着模仿起电视里的动作。
“别晃!”幺爸突然大喊。原来二哥在屋顶上站累了,稍微动了动,画面立刻扭曲起来。大哥赶紧扶稳竹竿,画面才又清晰起来。这之后,二哥就像一个稻草人似的,一动不动地立在寒风里,任凭鼻头冻得通红。
大姐穿着红棉袄,悄悄挤到我的跟前。她本该在新房里待着,却忍不住跑出来看电视。“真好看,”她小声说,“比集镇上的电影院还清楚。”我注意到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因为电视,还是因为今天是她的大喜日子。
放到一半,突然停电了。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咋回事?”“正到精彩处呢!”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幺爸摸黑找出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一张张失望而惋惜的脸。
“我去看看。”李木匠自告奋勇,拎着手电筒往村头的变压器跑去。其他人也不肯散去,就着煤油灯的光,嚼着从自家带来的瓜子花生。大姐从新房拿出喜糖分给大家,甜味在嘴里化开,暂时冲淡了等待的焦躁和焦虑。
李木匠的手电光在雪地里晃出一道细弱的黄线,渐渐隐没在村道尽头。院子里,煤油灯芯爆出轻微的噼啪声,将人们的面孔映照得忽明忽暗。
“早不停晚不停,”张屠夫蹲在板凳上搓着手,“正放到霍元甲要报仇呢!”他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在灯下泛着油光。几个半大孩子趁机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假装是电视里的蒙面侠客,撞得板凳腿咯吱作响。
王婆子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手帕,层层揭开,露出几块冰糖。“来,娃娃们。”她颤巍巍地分给围过来的孩子们。每一块冰糖都在她掌心停留片刻,才舍得递出去。幺婶忙提来热水瓶,给老人们续上茶。搪瓷缸子上升起的热气里,飘着廉价茶叶特有的涩香。
大姐悄悄拉我到灶房,从蒸笼里端出半碗梅菜扣肉。“给你留的,”她压低声音,“新娘子哪能吃上热饭。”油星子凝成了乳白的冻,在煤油灯下像琥珀般透亮。我们蹲在灶台后分食时,听见外头赵瘫子正用沙哑的嗓子,讲他年轻时在天津卫见过真擂台。
“那俄国大力士,胳膊比咱房梁还粗……”他的声音忽然拔高,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侄子连忙给他捶背,捶得旧棉袄里的絮子都飞了出来,在煤油灯的光柱里浮浮沉沉。
约莫半小时后,电来了。乡亲们像迎接凯旋的英雄一般欢呼起来。电视重新亮起时,霍元甲正在教徒弟们练功。王婆子突然说:“这霍师父,跟咱村以前的武师老张头真像。”一句话勾起了老人们的回忆,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讲起了村里曾经的武师和戏班子,那些已经消失的旧时光。
当电灯突然亮起时,正说到兴头上的赵瘫子被惊得噎住了。整个院子爆发出,比婚宴敬酒时更响亮的欢呼。孩子们甩掉裹在腿上的棉被,光脚就往八仙桌冲,被大人们拎着后领拽了回来。
“天线!天线!”幺爸急得直跺脚。屋顶上的二哥早已冻成了雪人,睫毛都结了霜花,却还死死抱着那根竹竿不放。大哥慌忙爬上梯子接应,踩断的冰凌簌簌落在下面仰头张望的人群里。
电视重新亮起的瞬间,《霍元甲》的片尾曲恰好响起。满院子“哎呀”的叹息声,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但紧接着的夜间新闻更让大家兴奋,原来那个小盒子里不只有故事,还能看见真正的北京天安门。
“快看!国家领导人!”李木匠的小儿子指着屏幕大叫,被他爹在后脑勺轻轻拍了一记。人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仿佛那黑白的影像里藏着某种庄严的力量。当新闻播报员说到“改革开放”时,幺婶突然抹了抹眼角,而蹲在角落抽旱烟的老支书,悄悄在鞋底磕灭了烟灰。
夜深了,电视剧播完了,人们却不愿离去。孩子们学着电视里的动作比画着,大人们讨论着剧情。幺爸要把电视机关了,说怕“烧坏了”,可大伙儿还是围着八仙桌,仿佛那黑下去的屏幕里,还能变出什么奇迹来。
大姐夫来接大姐时,看到这场面吓了一跳。“还以为你们要闹洞房呢,”他笑着说,“原来是围着个匣子。”大姐掐了他一把:“什么匣子,这叫电视机!”
三星偏西时,幺爸终于关上了那台发烫的电视机。人们依依不舍地散去,棉鞋踩在雪地上的声响,像年糕被拉扯时的绵长叹息。
我搀着王婆子走在最后。她枯瘦的手腕在我掌心里轻颤,忽然说:“小子,你记着,往后的日子就像那电视天线,得有人在上头给你举着。”月光把我们的影子投在雪地上,一长一短,像老树和它最后的枯枝。等我长大后才明白,王婆子的话还真有一些道理。
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看见大哥正和几个后生,在比画电视里的招式。他们呼出的白气与呵斥声混在一起,惊醒了树洞里越冬的蝙蝠。二哥蹲在供销社的台阶上,就着路灯光数他收的“天线辛苦费”,足足七颗水果糖,糖纸在月光下闪着磷火般的微光。
那晚,我和大哥扶着冻僵的二哥从屋顶下来时,月亮已经偏西。回家的路上,雪地里留下了一串串脚印。大哥突然说:“等咱有钱了,也买一台。”二哥搓着冻红的手附和:“对,买台更大的!”
我回头望了望幺爸家的方向,窗户还亮着灯,想必是在收拾满地的瓜子壳和糖纸。那台电视机,此刻静静地立在堂屋里,像一颗种子,悄悄埋在了每个人的心中。
回到家,发现母亲还留着门。灶膛的余温烘着被窝,父亲在里屋打着鼾。蒙眬入睡前,听见大姐夫来接亲的拖拉机声从远处传来,而更远处,似乎还有《霍元甲》的主题曲在夜风里断断续续地飘荡。
后来,村里买电视机的人家渐渐多了起来。先是村长家,然后是开小卖部的张家,再后来,我家也终于有了一台。电视机越来越大,从黑白到彩色,从十二寸到二十一寸,但再也没有哪次看电视,能像那个腊月夜晚一样,让全村人屏息凝神,共同见证一个方寸世界里演绎的悲欢离合。
如今回老家,看见家家户户的大液晶电视,甚至很多人家都有了电脑和手机,孩子们各自盯着自己的小屏幕,再也没有人挤在一起看电视的热闹场景了。有时候我想,或许我们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那台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更让我们看到了彼此眼中闪烁的好奇与喜悦。
腊月依旧年年有,雪依然会落,只是那个围着电视机的夜晚,成了记忆里最温暖的一个画面。大姐早已做了奶奶,幺爸幺婶也退休多年,而那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不知流落到了何处。唯有《霍元甲》的主题曲,偶尔在街头巷尾响起时,会让我恍惚回到了那个夜晚,看见屋顶上举着天线的哥哥们,看见满院子仰着的脸庞,看见那些单纯而满足的笑容。
那年腊月回到老家,在侄女的婚礼上又见到了那台电视机。它被弃置在老屋阁楼,蒙着厚厚的灰尘。幺爸执意要通电试试,屏幕竟真的亮了起来,依然是满屏雪花,依然需要人举着天线。
当《万里长城永不倒》的旋律从失真的喇叭里传出时,我看见六十多岁的大哥不自觉地站上了板凳,伸手做出举天线的姿势。已经做奶奶的大姐突然红了眼眶,而她怀里的小孙女正专注地刷着短视频,对那台古董电视机毫无兴趣。
屋外又开始下雪,和三十年前一样细密。只是再没有人会为看电视而爬上屋顶,再没有全村人共用一个屏幕的夜晚。幺爸摩挲着电视机旋钮轻声说:“那时候啊,满院子的人,看的其实不是电视……”
他的话被鞭炮声淹没。新一代的年轻人正在院子里用投影仪播放婚纱照,高清画面上,新人的笑容比我们记忆中的任何影像都清晰百倍。唯有落在天线上的雪,依旧是从前的模样,安静地积攒着,又安静地消融着。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带走了许多东西,却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记。就像那晚的雪花,落在电视天线上,落在人们的肩头,最终化入泥土,滋润着来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