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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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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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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的蚊子

乡下的蚊子,不仅数量多,种类也繁。饭蚊子、牛蚊子、屎蚊子、夜蚊子、墨蚊子,名目甚多。我小时候,在乡下住过很长一段日子,对于这些蚊虫,至今仍记忆犹新。

立夏节气一过,蚊子便渐渐多了起来。先是三两只,在黄昏时分,绕着人的头顶盘旋,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告。待到芒种前后,蚊阵便成了气候,黑压压一片,在低空游荡,见了活物便一拥而上,颇有千军万马之势。

牛蚊子最是凶悍。它们专叮牛马,偶尔也袭击人。体形硕大,嘴如钢针,刺入皮肤时,能教人痛得直哆嗦。我曾见一头老黄牛被牛蚊子围攻,牛尾巴甩得如鞭子般响,却终究敌不过蚊阵的轮番进攻,最后只得奔入池塘,将身子浸入水中,只露出鼻孔呼吸。牛眼里分明噙着泪水,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牛哭了呢。”我对祖父说。

“畜生也知道痛的。”祖父抽着旱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夏至前后,屎蚊子最为猖獗。它们生于粪坑,长于茅厕,通体灰黑,翅膀上似有粪渍。乡下人如厕,须手持蒲扇不停挥舞,否则屁股上便会隆起几个红肿的包,奇痒难忍。我童年时最怕如厕,每每憋到不得已,才捏着鼻子冲进茅房,一边解裤带一边拼命扇风,狼狈至极。

“蚊子也是生灵,何必这样怕?”祖父笑我。

“它们咬人!”我愤愤道。

“人吃猪羊,蚊子吃人,天理循环罢了。”祖父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格外苍老。

夜蚊子则更为阴险。它们昼伏夜出,趁人熟睡时偷袭。乡下没有蚊帐的人家,夏夜便是一场酷刑。蚊子在耳边嗡鸣,时而俯冲,时而盘旋,搅得人不得安眠。拍死一只,又来两只,仿佛永无止境。我常在半梦半醒间,听到隔壁房间祖父的咳嗽声和拍打蚊子的“啪啪”声,此起彼伏,直至天明。

父亲为了驱赶夜蚊子,常在晒干的艾蒿上滴几滴敌敌畏,然后将艾蒿点燃,手持燃着的艾蒿满屋子跑。父亲一路跑过,浓烟一路缭绕,地上便落满了熏死的夜蚊子。家里的鸡见状,迫不及待地去啄食,但吃得多了,也会中毒变得蔫蔫的,但还不至于毒死。

最可恶的是墨蚊子,小得几乎看不见,咬人时毫无知觉,待发觉时,皮肤上已鼓起了一片红肿,痒得钻心。它们尤其喜欢聚集在树荫下,人一经过,便如黑雾般笼罩上来。我放学回家,常要穿过一片竹林,那里的墨蚊子多得惊人。我挥舞书包,狂奔而过,到家时仍免不了被叮上十几个包。

“别抓,越抓越痒。”祖母用盐水给我擦洗,或是擦点清凉油和风油精,她的手粗糙如树皮,却异常温柔。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蚊子?”我问。

“水多了,草深了,蚊子自然就多了。”祖母说,“天地生养万物,蚊子也是其中一种。”

“那为什么不把它们都消灭?”

祖母笑了:“傻孩子,你灭得尽吗?”

确实灭不尽。乡下人试过许多法子,烧艾草熏,燃稻草熏,烟大得呛人,蚊子却只在空中盘旋片刻,待烟散尽,又卷土重来;用网捕,捕了一百只,又有一千只补上;涂药水,药味刺鼻,蚊子却似乎愈发兴奋。最后人们只得妥协,与蚊子达成某种微妙的共存。

我曾见过村头的五保户张老汉,独居一间破茅屋,蚊虫肆虐,他却安之若素。问他缘故,他掀起裤腿,露出密密麻麻的疤痕:“咬得多了,皮厚了,就不觉得痛了。”说这话时,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竟有几分得意。

人与蚊子的战争,似乎从未停歇。小暑大暑,蚊阵愈发凶猛。人们发明了蚊帐,将自己罩在一方纱帐内,算是有了片刻安宁。然而总有那么一两只狡猾的蚊子,趁人不备潜入帐中,在夜深人静时大快朵颐起来。我常在半夜被痒醒,开灯寻蚊,只见那小小的黑影停在帐顶,肚子鼓胀,满是鲜血,那一定是我的血。一掌拍去,墙上便多了一抹猩红,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刺目。

“又杀生了。”祖父一声叹息。

“它先咬我的!”我辩解道。

“它也是为了活命。”祖父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只觉得祖父太过慈悲,竟连蚊子也要怜悯。

饭蚊子也是极可恶的,它们不似牛蚊子那般凶悍,也不如夜蚊子那般阴险,却专挑人吃饭时作乱,让你心烦气躁。每当炊烟升起,饭菜上桌,它们便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在碗盘上方盘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空中盗贼。

这些饭蚊子通体灰黄,翅膀上沾着油腻,想必是在某处厨房角落里养尊处优惯了的。它们尤其钟爱热汤,常冒着被蒸汽烫死的危险,也要在汤面上点水。我曾亲眼见一只饭蚊子俯冲进祖父的丝瓜汤里,翅膀被烫得蜷曲,却仍拼命挣扎着要吸一口汤水。祖父用调羹将它捞起,放在桌角,那小小的身子还在抽搐。

“连口热汤都喝不上。”祖父摇摇头,不知是在说蚊子,还是在说自己。

夏日里吃饭,总要一手执筷,一手执扇。扇子摇得慢了,饭菜里便可能会加一些“荤腥”。祖母最是讲究,每见饭蚊子在菜上停留,便要将那一片菜叶挑出扔掉。“脏得很。”她说。可往往这边刚扔掉,那边又有新的饭蚊子落下来,一顿饭吃得手忙脚乱,又气急败坏。

最可恨的是,它们似乎格外偏爱孩子的饭碗。我的粥碗上方,总是聚集着最多的饭蚊子,它们在我的眉眼间飞来飞去。有几只胆大的,竟直接停在我的嘴角,舔食残留的饭粒。我气得直跺脚,祖母却说:“它们也是饿极了。”

饭蚊子最猖獗时,连蒸腾的热气都挡不住。揭开饭锅的一瞬间,它们便如听到冲锋号的士兵,从四面八方涌来。新煮的白米饭上,很快就会出现几个小黑点,那是饭蚊子在抢食。大人们见怪不怪,照旧盛饭进食;我却总要一粒粒挑出被饭蚊子碰过的地方,为此没少挨骂。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祖父总是这样说,然后将我挑出的饭粒捡起来吃掉。他的牙齿已经掉了好几颗,咀嚼时腮帮子深深凹陷,那些饭蚊子停留过的饭粒,在他口中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如今想来,那时的我们与饭蚊子,何尝不是在争夺同一碗饭?它们要活命,我们也要活命。只是我们仗着体型大的优势,可以一掌拍死它们;而它们至多只能在我们的皮肤上留下一个红肿的包,作为微弱的报复。

立秋过后,蚊子似乎少了一些,但余威犹在。它们仿佛知道好日子不多了,叮咬起来愈发狠毒。我的胳膊腿上布满了抓痕,有些已经结痂,有些还红肿着。祖母用土方子给我敷药,蒲公英捣碎,和着唾液敷在患处。说来也怪,这法子竟真能止痒。

“城里没这么多蚊子吧?”祖母问我。

“城里也有,但少多了。”我说。

“城里人金贵,受不得咬。”祖母笑道,“乡下人命贱,被蚊子咬了也就咬了。”

我不知如何作答。确实,城里人视蚊子为大敌,一瓶驱蚊水动辄几十元;乡下人却只能硬扛,扛不住了,就挠挠,吐点口水抹抹,继续干活。其中的差别,或许不只是蚊子的多寡。

白露那天,我在田埂上看到一只垂死的蚊子,细长的腿抽搐着,翅膀已经破损。它刚刚吸饱了血,肚子圆鼓鼓的,却再也飞不起来了。蚂蚁们很快发现了它,开始搬运这意外的美餐。我蹲下来,看着这场微型的葬礼,心中竟有一丝怜悯。

“活该。”同伴踢了一脚,蚊子的尸体便不知所踪了。

秋分前后,蚊子终于少了。夜里不再有扰人的嗡鸣,茅厕里也不必再挥舞蒲扇。人们拆下蚊帐,收起艾草,仿佛打了一场胜仗。然而我知道,来年夏天,蚊阵还会再来,周而复始,永无止境。

如今我住在县城,装了纱窗,点了电蚊香,很少被蚊子叮咬。偶尔有一只漏网之蚊,也会被我用电蚊拍毫不犹豫地击毙。“啪”的一声,蓝光一闪,那小小的生命便化为了青烟。妻子嫌我残忍,我却理直气壮:“难道任由它咬不成?”

昨夜梦见祖父,他坐在老屋的门槛上抽烟,蚊子在他周围飞舞,他却浑然不觉。我问他不怕蚊子咬吗,他笑了笑:“咬了几十年,早习惯了。倒是你,在城里住了几年,皮肉娇贵了吧?”

醒来时,发现胳膊上真有一个蚊包,奇痒无比。我愣了片刻,竟舍不得去抓。

人与蚊子的战争,或许永远不会有胜负。我们发明各种武器对付它们,它们却以惊人的繁殖力对抗。在这场永恒的拉锯中,人类看似强大,实则无可奈何。就像我们面对命运中的许多苦难,抵抗、妥协、习惯,最后竟生出一种畸形的依存。

蚊子叮咬留下的疤痕终会消退,但记忆中的痒却永远在那里,它提醒着我们,生命不过是相互蚕食的过程,谁也没有资格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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