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8月,我背着鼓鼓的行囊,从恩施州城坐了两个小时的中巴车,到了宣恩临近县城的一个小乡。那时节,立秋已过,处暑未至,但天气还热得厉害。我那年刚满二十一岁,从州城的一所中专学校毕业,作为全州第一届选调生,被派到这个山坳里的小乡工作。
乡政府是一排灰砖瓦房,门前除了有一棵老槐树,还有一口鱼塘。老槐树的树皮皲裂得如老人的脸,鱼塘里水浑浑浊浊,偶尔还能见到几片藕叶。接待我的,是乡里的一个女副乡长,大家都称她邓大姐,大约四十来岁,眼睛总是眯着一条缝,像是永远没有睡醒一样。她领我到一间空房前,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说不清的腥臭扑面而来。
“小吴啊,乡里条件有限,你就先住这间吧。”邓大姐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匆匆走了,大约是怕我多问什么。
我放下行李,打量着这间屋子。一张木床,一个缺了腿的桌子,一把歪斜的椅子。墙上贴着几张发黄的报纸,已经卷了边。最引人注目的是床上那张草席,黄褐色,边缘已经磨得发黑。我伸手摸了摸,竟有细小的黑点从缝隙中爬出,倏忽不见。
那一夜,我初识了臭虫的厉害。关了灯躺下不久,便觉周身刺痒,起初以为是蚊子,拍打几下又睡去。谁知半夜惊醒,浑身如被千万细针扎刺,开灯一看,手臂上,腿上密密麻麻全是红疙瘩,有些已经连成一片。掀开草席,床板上黑压压一片小虫,见光四散奔逃,快得惊人。
我再也无法入睡,坐在那张歪斜的椅子上,看着窗外月光如水,听着远处不知名的虫鸣,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孤独。我想起毕业时,同学们的豪言壮语,想起送我上车时母亲含泪的眼睛,想起自己曾在日记本上写下的“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的豪言壮语。此刻,那些豪情壮志,都被这一床臭虫咬得千疮百孔。
天亮后,我全身红肿,像一个发面的馒头。邓大姐见了我这副模样,竟笑了:“学生娃儿,不习惯吧?”她带我去乡卫生所,医生给了一些药膏,说是臭虫咬的,抹几天就好。
“那床不能睡了,”邓大姐挠挠头,“这样吧,仓库那边腾个地方给你。”
所谓的仓库,是乡政府后院的一间土房,里面堆满了尿素、碳铵等化肥,气味刺鼻。我的“床”是两袋化肥上铺了一块木板。第一晚,我被氨气味呛得眼泪直流,半夜跑到外面透气。看见满天星斗,忽然想起化学老师说过,那些星星的光芒,有些要走上百万年才能到达地球。而我,从一个乡村到另一个乡村,不过走了几百里路,却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化肥仓库住了不到一周,我的咳嗽越来越厉害。邓大姐又给我换了一个地方,附近的敬老院。说是敬老院,其实不过是几间破旧的瓦房,住着五六个无儿无女的老人。我的房间在角落,窗户玻璃碎了一半,用报纸糊着。夜里,老鼠在顶棚上开运动会,时而传来啃咬声,时而一阵急促地奔跑。有位姓张的老人告诉我,老鼠不怕人,饿极了还会咬睡着的人的脚趾。于是我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像只茧,却仍能听见老鼠在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
敬老院的老人们对我很好,常叫我一起吃饭。他们的饭菜很简单,多是自家种的青菜和一点腊肉,却总给我多夹几块肉。有位李婆婆,七十多岁了,背驼得几乎成了直角,每天清晨都拄着棍子去菜园。她告诉我,她年轻时是村里的妇女主任,也曾像我一样满怀热情。“后来呢?”我问。她只是笑笑,往我碗里又夹了一筷子菜。
八月底,连下了几天雨。敬老院的房子漏得厉害,我的被褥都湿了。邓大姐又给我换了一个地方,乡政府办公楼顶层的一间小屋。屋顶也有几处漏雨,但比敬老院强些。我把脸盆放在漏雨处接水,滴答声成了每晚的催眠曲。
那时节,乡里正忙着秋收准备工作。我被安排跟着农技员老周下乡。老周五十多岁,皮肤黝黑,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我常要请他重复两三遍才能听懂。他带我去看稻田,教我辨认病虫害;去果园,讲解修剪技术;去养殖户家,指导防疫。起初,我觉得这些与我所学无关,颇不耐烦。直到有一天,一个老农拉着我的手说:“小吴技术员,你上次说的法子真管用,我家的猪再也不拉稀了。”我才惊觉,原来那些我认为无用的知识,在这里竟能帮到人。
九月初,乡里召开村干部会。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十几个村干部抽着旱烟,大声讨论着秋收的事宜。乡长让我做记录,我努力分辨那些浓重的方言,却仍记不全。会后,乡长看了我的记录,皱了皱眉:“小吴啊,要多向群众学习。”我感到羞愧,却也暗自下了决心。
我开始主动找老人们学方言,晚上在漏雨的房间里背记农业术语;跟着老周走村串户,不再嫌脏怕累;甚至学会了抽一口旱烟,只为能和村干部们拉近距离。渐渐地,有人开始叫我“吴干部”,而不再是“那个学生娃”。
重阳节那天,敬老院的老人们邀我一起过节。李婆婆做了糍粑,张老头打了酒。酒过三巡,老人们唱起了山歌,那调子悲凉又豪迈,听得我鼻子发酸。李婆婆突然问我:“小吴,想家不?”我点点头。她叹了一口气:“我们这些老骨头,就是你的家人了。”
那天夜里,我回到漏雨的小屋,听着雨滴敲打脸盆的声音,想起这短短一个多月的经历。臭虫、化肥、老鼠、漏雨,这些曾让我夜不能寐的东西,如今想来竟不那么可怕了。我忽然明白,基层就像一块磨刀石,它不会在乎你是精钢还是废铁,只会用最真实的方式打磨你,要么将你磨得锋利,要么将你磨得粉碎。
十月底,秋收结束,乡里开了总结会。会上,我因为帮助几个村解决了稻瘟病问题,受到了表扬。会后,邓大姐神秘地告诉我,乡里决定给我换个住处,一间刚腾出来的办公室,不漏雨,没有老鼠,而且保证没有臭虫。
搬“新家”那天,我竟有些不舍那个漏雨的小屋。夜里,躺在没有臭虫的床上,我反而失眠了。起身开窗,看见月光下的老槐树,忽然想起初到那夜,被臭虫咬得满身起包的情景,不禁莞尔。那些红肿的包早已消退,留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免疫力,不仅是对虫咬,更是对这方水土给予我的种种考验。
如今想来,那年的臭虫、化肥、老鼠和漏雨,恰似生活给我上的一堂堂课。它们教会我,理想不是挂在嘴边的漂亮话,而是能够忍受臭虫叮咬,仍不放弃的坚持;青春不是风花雪月的浪漫,而是在漏雨的屋顶下,依然保持的赤子之心。
在那个小乡工作的第六年,我调回了县城。临行那天,敬老院的老人们来送我,李婆婆塞给我一包糍粑,张老头送了我一袋山核桃。车子启动时,我看见邓大姐站在老槐树下向我挥手,那个总是睡不醒的眼睛,似乎也有了精神。
多年后,每当我在舒适的环境中感到懈怠,就会想起刚参加工作时的那张臭虫床。那些小小的虫子,以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咬醒了我对生活的认知。真正的成长,往往始于不适;而人生的价值,常常在克服困难的过程中显现。
现在的那个小乡早已变了模样,变成了老百姓的一栋带电梯的安置房,整洁的宿舍,再没有人会被臭虫咬得满身起包。但我有时会想,如果现在的年轻人到那种环境工作,是否还能体会到,我们当年那种在艰难中扎根的滋味?是否还能明白,基层不仅仅是一个起点,更是一所永不过时的学校?
虫啮之年,留下的不仅是身上的疤痕,更是心中的烙印。它提醒我,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能忘记自己曾经如何被生活打磨,如何在那方贫瘠的土地上,学会了坚韧与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