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人便有一些糊涂了。柳岩坐在酒店大堂的皮椅上,头重得抬不起来,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嗡嗡作响,大约是友人们还在高声谈笑,又似乎已经散去了。他勉强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不知怎的就点开了代驾软件。
“先生需要代驾吗?”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
柳岩抬头,看见一个瘦高的中年人站在他的面前。他穿着深蓝色的制服,胸前别着工牌,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眼睛却很亮。柳岩点点头,他便伸手来扶柳岩。他的手很粗糙,却很温暖。
已是冬至过后,北风刮得紧。走出酒店大门,冷风迎面扑来,柳岩不禁打了一个寒战。代驾师傅,他让柳岩叫他老周,赶忙脱下自己的棉外套披在柳岩的肩上。柳岩推辞不过,只好裹紧了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
“您车在哪?”老周问。
柳岩掏出钥匙按了一下,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闪了闪灯。老周扶柳岩过去,先打开后门让他坐好,又细心地调高了空调温度,这才坐进驾驶座。
车子缓缓驶出停车场。柳岩靠在座椅上,透过半开的车窗望着外面。冬至后的夜晚格外漫长,路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忽长忽短的影子。街上行人稀少,偶尔有几个裹紧大衣匆匆走过的身影。
“您住哪个小区?”老周从后视镜里看柳岩。
柳岩报了个名字,他点点头,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拐上主路。车内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轻微声响。柳岩忽然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做代驾很久了?”柳岩问。
“三年多了。”老周的声音很平静,“从儿子上大学那年开始。”
“那挺好,孩子有出息。”柳岩随口应着,酒意未消,舌头还有些打结打卷。
老周笑了笑,没说话。车子驶过一座桥,桥下的河水结了薄冰,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柳岩望着窗外发呆,忽然想起今天是冬至后的第七天,民间称为“数九”的开始。一年中最冷的日子就要来了。
“您知道吗,”老周忽然开口,“我儿子学的是汽车工程。”
“那不错啊,将来有前途。”柳岩努力集中精神回应。
“是啊,他从小就喜欢车。”老周的声音里带着骄傲,“我开出租车那会儿,他总爱坐在副驾驶,问我这个按钮是干什么的,那个表盘是什么意思。”
车子在一个红灯前停下。老周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亮屏幕给柳岩看壁纸,一个戴着学士帽的年轻人站在校门前,笑得十分灿烂。
“这是他的毕业照。”老周说,“本来今年该读研了。”
柳岩注意到老周用了“本来”这个词,但没有追问。酒意上涌,柳岩又开始昏昏欲睡。朦胧中,车子似乎驶过了一段颠簸的路,柳岩微微睁开眼,看见老周专注开车的背影。路灯的光透过车窗,在他身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下了。老周轻声说:“到了。”
柳岩勉强坐直身子,看向窗外,确实是他住的小区大门。老周下车绕到后面,帮他拉开车门。冷风一下子灌进来,柳岩打了一个喷嚏。
“您慢点。”老周扶柳岩下车,又从后备厢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柳岩,“喝点水能舒服些。”
柳岩接过水瓶,冰凉的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掏手机付钱时,柳岩多给了两百块。老周连忙摆手:“不用这么多,平台有定价的。”
“拿着吧,天这么冷。”柳岩坚持道。
老周犹豫了一下,终于收下了。他帮柳岩把车停到小区停车场,又坚持送柳岩到家门口。电梯里,柳岩问他:“刚才你说你儿子‘本来’该读研?”
老周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缓缓道:“他去年冬天走了。白血病。”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柳岩住的楼层。柳岩一时语塞,酒醒了一大半。老周却已经恢复了平静,帮柳岩打开房门,确认柳岩安全到家后就要告辞。
“等一下。”柳岩不知哪来的冲动,从抽屉里翻出一张名片塞给他,“我在汽车厂工作,如果你儿子同学找工作,可以联系我。”
老周接过名片,在灯光下仔细看了看,忽然红了眼眶。他小心地把名片放进内兜,向柳岩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去。
柳岩站在门口,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楼道里。冬至的夜,长得仿佛没有尽头。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告诉他,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天,但从此以后,白昼就会一天天变长。古人管这叫“冬至阳生”。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柳岩挣扎着起床,发现那件蓝色棉外套还搭在客厅的椅背上。他拿起衣服,闻到上面淡淡的烟草味和一种说不上来的、类似于机油的气息。口袋里有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谢谢”两个字。
柳岩拨通了那个号码,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老周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您的外套落在我这儿了。”柳岩说。
“哦,没事,不着急。”老周回答。
“您今天有空吗?我想请您吃个饭,顺便把衣服还给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好。”老周终于说,“晚上七点,我接完孩子放学后有空。”
“您有孩子?”柳岩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失言了。
“是我侄女。”老周解释道,“我弟弟出国了,孩子暂时跟我住。”
他们约在一家小餐馆见面。傍晚时分,柳岩提前到了,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窗外,冬至后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花在路灯下飞舞。
老周准时来了,身边跟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眼睛很大。老周介绍说她叫小雨。
“叔叔好。”小雨怯生生地叫柳岩。
“你好啊。”柳岩笑着回应,把叠好的外套递给老周。
吃饭时,小雨很安静,只偶尔抬头看看柳岩他们。老周告诉柳岩,他白天在修车厂工作,晚上做代驾。“多挣点钱,以后送小雨上大学。”他说这话时,小雨正低头扒饭,没听见。
“您儿子的事……很抱歉。”柳岩斟酌着词句。
老周摇摇头:“都过去了。那孩子命苦,从小没娘,又得了这个病。”他喝了一口茶,“最后那段时间,他总说对不起我,说花了那么多医药费,还没能孝敬我一天。”
雪下得更大了,窗玻璃上结了一层薄雾。小雨用手指在上面画画,画了一辆小汽车。
“您知道吗,”老周忽然说,“他走的那天也是冬至。医生说熬过冬至就有希望,可他没熬过去。”
柳岩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给他添了一杯热茶。
“后来我想通了,”老周继续道,“人生就像开车,有时候明明看着是绿灯,突然就变红了。我们能做的,就是握好方向盘,看好眼前的路。”
小雨画完车,又开始画房子,画树上挂满了礼物。老周看着她,眼神柔和下来:“这丫头很聪明,上次考试全班第一。”
吃完饭,柳岩坚持付了账。出门时,雪已经停了,地上积了薄薄一层白色。老周牵着小雨的手,向柳岩道别。
“等一下。”柳岩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厂里新车的试驾邀请函,您要是有兴趣……”
老周接过信封,手指微微发抖。他明白柳岩的意思,那家汽车厂的研发部门,正是他儿子生前最想去的单位。
“谢谢。”他声音哽咽,“真的谢谢。”
柳岩看着他们走远,一大一小的身影在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冬至已过,白昼会越来越长。柳岩想起老周说的话,握好方向盘,看好眼前的路。
回家路上,柳岩经过一家玩具店,橱窗里摆着精致的汽车模型。他走进去买了一个,打算下次见面时送给小雨。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像她未曾谋面的堂兄一样,爱上汽车的轰鸣声,爱上方向盘在手中的感觉。
而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无数像老周这样的代驾师傅,正载着醉酒的乘客,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他们听过太多酒后吐真言,见过太多人生百态,却依然紧握方向盘,将一个个迷途的灵魂安全送回家。
这或许就是冬至给我们的启示。在最长的黑夜之后,光明终将到来。而那些在黑暗中坚守的人,本身就是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