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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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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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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馅儿不满

青石巷的晨雾还未散尽时,老阿婆的煤炉已经生起了火。那缕青烟像一条小蛇,顺着斑驳的砖墙蜿蜒而上,最后消融在微亮的天空中。我站在巷口,远远就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味,菜籽油混着葱花的焦香,面皮在铁板上发出的滋滋声,还有那若有若无的五香粉气息。

“阿婆,两个油馅儿。”我摸出三枚硬币放在她那个掉漆的搪瓷缸里。老阿婆抬起头,皱纹里夹着煤灰,眼睛却亮得惊人。她没说话,只是用长筷子从竹筐里,夹起两个白白胖胖的面团,轻轻按在抹了油的铁板上。

油馅儿是这地方的叫法,外地人管它叫油饼或馅饼。但老阿婆做得不同,她的油馅儿永远装不满馅料。面皮鼓起时,能看见边缘留着半指宽的空白,金黄的油渍从缝隙里渗出来,在铁板上炸出细小的泡泡。

“小满未满呐。”老阿婆突然开口,声音像被炭火烤过似的沙哑。她用铁铲翻动油馅儿,动作轻巧得像在给婴儿翻身。“你看这油馅儿,要是填得太满,第一口咬下去,热油就该溅到衣裳上了。”

我接过油纸包着的油馅儿,热气立刻在掌心蔓延开来。咬破酥脆的外皮,里头的白菜粉丝馅料只占了三分之二的空间,余下的空当里蓄着滚烫的香气,随着我的呼吸往外溢。确实如阿婆所说,这样的构造让第一口变得安全又美味,热气有处可逃,香味却能钻满整条巷子。

“阿婆,城管来了!”卖糖葫芦的小子,突然从巷子那头跑来。老阿婆不慌不忙地盖上煤炉,把家什收进那辆漆皮剥落的三轮车。等穿制服的人走到跟前时,她早已坐在车座上,手里捧着杯热茶,仿佛只是个歇脚的老太太。

这是我第五次看见阿婆这样蒙混过关。城管是一个年轻小伙,鼻尖上冒着汗珠:“阿婆,这月第三次了。上头要来检查,您老给个面子?”

“后生仔,”阿婆从车里摸出一个油纸包,“尝尝?”年轻人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去。他咬了一口,眼睛突然睁大,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吐出来。等他吃完,阿婆已经蹬着三轮车慢悠悠地走了,只留下一句飘在风里的话:“油馅儿不满,香味儿街满哟。”

巷子深处的老槐树下,阿婆重新支起摊子。几个老街坊已经等在那里,带缺口的搪瓷缸在车板上排成一列。穿睡衣的王老师捧着一本《楚辞》,眼镜滑到鼻尖;修自行车的张师傅指甲缝里黑乎乎的,却把硬币擦得锃亮;还有总穿红裙子的李阿姨,据说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台柱子,现在每天雷打不动来买三个油馅儿,两个给瘫痪的丈夫,一个自己吃。

“今天讲什么故事?”李阿姨接过油馅儿问道。老阿婆的油馅儿摊,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买两个以上的人,能听一段故事。阿婆年轻时走南闯北,肚子里装着无数奇闻轶事。

“讲一个不满的故事。”阿婆往面皮里填馅料,故意少舀了半勺。“从前有一对夫妻,妻子总嫌丈夫挣钱少,丈夫嫌妻子饭做得咸。有天他们遇到一个乞丐,乞丐说:‘给我半碗饭,我告诉你们一个秘密。’”

油馅儿在铁板上鼓起气泡,阿婆的声音混着油香飘散开来:“乞丐吃完说,‘从今往后,盛饭只盛七分满,说话只说七分真。’夫妻俩照做了,结果发现,饭不够吃时,反而更珍惜,话不全说时,反倒更交心。”

王老师突然合上书:“这不就是《道德经》里‘洼则盈,敝则新’的道理吗?”阿婆笑而不答,只是把做好的油馅儿递给他。王老师咬了一口,汤汁顺着缺口流出来,他慌忙去接,却听见阿婆说:“留点空当,才有地方装意外之喜。”

那天傍晚下起了雨,我举着报纸跑过巷子,看见阿婆还在雨中守着摊子。煤炉上方支着一把油布伞,雨滴在伞面上敲出细密的鼓点。她面前站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小女孩,正小口啃着油馅儿。

“阿婆怎么不收摊?”我挤到伞下躲雨。阿婆用围裙擦擦手:“这丫头每天放学都来,今天下雨,我怕她跑空。”小女孩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塑料瓶,里头装着五颜六色的纸星星:“阿婆,这是我攒的,抵今天的油馅儿钱。”

阿婆接过瓶子摇了摇,星星们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突然从车里拿出一个布包,取出个小小的木头模具:“这是我年轻时雕的,现在手抖刻不动了。你手巧,帮我刻朵梅花?”小女孩眼睛亮起来,使劲点头。雨幕中,一老一少凑在伞下,一个教一个学,油馅儿的香气混着木头清香,竟盖过了雨水的土腥味。

入冬后,青石巷要拆迁的消息终于传来了。红油漆画的“拆”字像伤口一样爬满了墙壁。街坊们聚在阿婆的摊子前,油馅儿的热气呵在脸上,很快被北风吹散了。

“阿婆,以后去哪找你啊?”张师傅闷声问。阿婆的铲子在铁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老骨头挪不动窝喽。”李阿姨突然红了眼眶:“您这油馅儿……我老伴吃了十年。医生说没味觉了,可他每天就盼这一口。”

阿婆的动作顿了顿。她掀开棉布,露出早上和好的面团,已经醒得蓬松柔软。“今天教你们和面。”她声音有些哑,“面粉要选河北的麦子,水得是烧开晾过的,揉的时候留三分力……”

街坊们面面相觑。王老师突然掏出笔记本,张师傅在裤子上擦了擦手,连糖葫芦小子都挤到前面。阿婆演示着如何给面团“留呼吸的空当”,面粉在晨光中像金粉般飞舞。我第一次发现,她右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疤,弯曲的样子像一条沉睡的龙。

拆迁队来的前一天,整条巷子的人都来帮忙搬家。阿婆的三轮车装得满满当当,煤炉、铁板、装面粉的陶罐……最后放上去的是那个装星星的塑料瓶。小女孩,现在该叫初中生了,抱着一摞新刻的梅花模具跑来:“阿婆,我刻了三十个!够您用到……”

她突然哽住,因为知道阿婆可能不会再摆摊了。阿婆却笑了,从车座下摸出一个布包:“猜你会来。”包里是一个小巧的煤炉和迷你铁板,“你手稳,能做出更好的油馅儿。”

推土机轰鸣的前夜,我在临时安置点找到阿婆。她正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手里捏着一个不成形的面团。“其实啊,”她突然说,“我年轻时性子急,做什么都要十足十。有一回包饺子,馅塞得太满,下锅全破了。”月光照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后来遇到一个老师傅,他说‘七分满,十分味’……”

第二天清晨,拆迁队的哨声响起时,整条青石巷的人都闻到了熟悉的香味。阿婆的三轮车停在巷口的空地上,煤炉烧得正旺。令人惊讶的是,操作铁铲的是那个初中女生,阿婆只在旁边轻声指点。

“新式不满油馅儿!”女生怯生生地吆喝。我买了一个,发现面皮里掺了紫薯,金黄的缺口处飘着缕缕淡紫的香气。阿婆凑过来小声说:“她非要加新花样,我说不过。”可眼里的骄傲藏也藏不住。

拆迁后的第三年,我在美食节上又见到了“不满油馅儿”的招牌。摊主是一个扎马尾的姑娘,摊位前大排长龙。我挤到前面,看见她正在教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捏面团:“要留空当,for the fragrance to dance……”

角落里坐着一个白发老人,手腕上的疤在阳光下闪着光。她面前摆着一个油馅儿,只咬了一口,却笑得像尝尽了世间所有的美味。风吹起摊位上的布幡,露出两行小字:“油馅儿不满,人生小满。”

阿婆手腕上的疤,是在一个饥荒年留下的。

那是我偶然发现的秘密。某个深秋的傍晚,我去得晚了,巷子里只剩下阿婆在收拾摊子。她弯腰去搬煤炉时,袖口滑落,露出那道狰狞的疤痕,从手腕一直蜿蜒到手肘,像一条干涸的河床。

“烫的?”我接过煤炉,铁皮传来的余温让我想起刚出锅的油馅儿。阿婆拉下袖子,却突然问我:“知道为啥油馅儿要留空白不?”

我以为她要讲那些“小满未满”的道理,却听见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六零年,我带着俩孩子逃荒到这里。”阿婆从三轮车座下摸出一个铁皮盒子,里头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三个瘦成骨架的人站在城墙根下。“当时国营饭店后厨有一个老师傅,半夜偷偷做油馅儿救济街坊。”

照片背面粘着一片干枯的葱花,阿婆的手指在上面摩挲:“我趴在墙头偷学,有一天被热油浇了胳膊。”她突然笑了,露出唯一一颗完整的犬齿,“老师傅不但没赶我,反而说‘能忍住烫的,才配得上这口饭’。”

铁皮盒最底下压着一张油渍斑斑的纸,上面是手写的配方:“面七分,馅六分,火候八分,人心要留十二分。”字迹已经晕染得有些模糊,就像阿婆此刻映在墙上的影子。

那晚我才明白,油馅儿留白的传统,始于饥荒年代老师傅的无奈。多留一分空,就能多做几个油馅儿救济人。后来日子好了,这“不满”反倒成了最饱满的滋味。

雨水顺着李阿姨的红裙摆滴下来时,阿婆正在给我演示“三分留白”的捏法。那是拆迁通知贴出后的第七天,暴雨把巷子变成了小河。

“我老伴……怕是熬不过这个雨季了。”李阿姨的声音比雨还轻。她手里攥着医院诊断书,纸上的“晚期”二字被雨水泡得发胀。阿婆的铲子停在半空,油馅儿在铁板上发出焦煳的声响。

第二天,阿婆没出摊。我路过她租的临时板房,看见灯亮到了后半夜。第三天清晨,她破天荒地做了一个满馅儿的油饼,面皮鼓得近乎透明,却奇迹般地没有破。

“给老李的。”阿婆用新毛巾包好油饼,“他总说想尝尝‘十分满’的滋味。”李阿姨接过时,眼泪砸在毛巾上,洇出了深色的圆点。

后来听说,李阿姨的丈夫是在油饼吃到最后一口时走的。护士说,老人最后的手指一直指着窗外,那里有一棵被砍剩半截的老槐树,从前阿婆摆摊的地方。

拆迁前夜,整条巷子的人都来了。王老师带来一只装七分满的米酒,张师傅端着一锅差两指就到边的炖肉,连糖葫芦小子都特意把山楂少串了一颗。阿婆的三轮车摆在巷子中央,煤炉烧得通红。

“这叫不满宴。”王老师举起酒杯,镜片上雾气朦胧,“老子曰‘大成若缺’……”后半句淹没在众人的笑声里。阿婆没说话,只是把最后一锅油馅儿分给大家,每个都留着熟悉的空白。

我分到的那个,咬开后发现空当处藏了一颗蜜枣。甜味混着咸香,让我突然想起第一次吃阿婆油馅儿的情形。那时,我刚中专毕业,租住在巷子尽头的小阁楼,每天被房东催租。有天饿得发昏,阿婆塞给我一个油馅儿:“留得青山在。”当时不懂,现在才明白,她给的何止是食物。

推土机开进来的清晨,小雨,就是当年那个叠星星的小女孩,骑着电动车冲进巷子。她车后座绑着一个崭新的保温箱,上面贴着手绘的招牌:“新派不满油馅儿”。

“阿婆!”她跳下车,从保温箱里捧出一个奇怪的油馅儿,面皮是淡绿色的,缺口处露出紫色的馅料。“抹茶皮,紫薯馅,留白处加了桂花蜜。”小雨紧张地盯着阿婆,“您……尝尝?”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阿婆慢慢咀嚼,脸上的皱纹像被春风拂过的水面,一层层舒展开来。“面七分,馅六分,”她突然说,“创新要留十二分。”众人哄笑中,小雨哭着抱住了阿婆,她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木刻的梅花戒指。

三年后的美食文化节上,我站在“非遗传统小吃展区”前发呆。玻璃柜里陈列着阿婆的旧煤炉,标签写着:“二十世纪民间智慧——留白处的生命哲学。”转身时,我撞上一个举着自拍杆的姑娘。

“老顾客?”扎马尾的女孩眼睛亮晶晶的,她摊位前排着长队,招牌写着“元宇宙不满油馅儿”,居然还有全息投影展示制作过程。我正要开口,突然看见柜台下露出半截熟悉的搪瓷缸,掉漆的地方被精心补上了金边。

“阿婆她……”

“在养老院教剪纸呢。”女孩麻利地装好油馅儿,“上周非要在荷花图案里剪个月牙形的缺口,说这样才‘活’。”我咬了一口新式油馅儿,紫薯馅里藏着跳跳糖,在舌尖炸开时,突然尝到了二十年前那个雨晨的味道。

走出展馆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手机响起,是李阿姨发来的照片。养老院活动室里,穿红裙子的老太太正和阿婆头碰头地研究什么,桌上摆着一个只包了七分馅的饺子。照片角落,小雨扶着个金发女孩的手在揉面,两人无名指上的木戒指碰在了一起。

我想起拆迁前夜,阿婆在煤炉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油馅儿不怕空,空了才能装下明天。”当时以为她在安慰我们,现在才懂,这是她八十年来熬出的生活底味。

夜幕降临时,城市亮起了万家灯火。每一扇亮着的窗户里,或许都有一个“不满”的故事正在发酵。没写完的作业,没说完的告白,没攒够的首付……这些留白处,正等待着属于它们的香气慢慢填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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