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否觉得,时间是具备双重镜像的。我是感知到了这一怪象。并且这一怪象,在我们的生活里时时处处都在凸显和显现,就如青石板上的苔藓那么寻常,也如茅草上的露珠那么清晰。
二十四节气是上古农耕文明的产物。它是上古先民顺应农时,通过观察天体运行,认知一岁中的时候、气候、物候等方面变化规律所形成的知识体系。它科学揭示了天文现象变化的规律,将天文、农事、物候和民俗实现了巧妙的结合,衍生了大量与之相关的岁时节令文化。而人就如一朵云,始终在时空里、时令里、节气里飘零着、循环着。
当我在冬至那天,用笔记录下老茶馆里蒸腾的水汽,如何模糊了八仙桌上那盘饺子的轮廓时,忽然就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近乎悖论的事。我在用线性的文字捕捉循环的时间节点。二十四节气这个古老的计时系统,像一组精密的齿轮,每年都严丝合缝地转动着。而我们的生命,却如同齿轮上滑落的沙粒,永远朝着单向的深渊坠落。这种永恒轮回与单向流逝的撕扯,恰是散文集《云在飘》最初的创作萌动和胎动。
还记得那个特别寒冷的冬至午后,北京钟鼓楼附近的名叫同兴和的老茶馆里,九十岁的评书艺人马老爷子正在说《冬至演义》。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斜射进来,照得空气中飘浮的茶末子,如同空中飘摇的微型星云。老爷子说到“阴极之至,阳气始生”时,突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茶客们默契地低头啜饮,给老人以适时的调整时间。在这个瞬间,让我顿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节气不仅是天文现象,更是镌刻在中国人身体里的生物钟。当现代人依赖手机日历,提醒节气更替时,马老爷子这样的民间智者,仍能用咳嗽感知天地呼吸的节奏。他的咳嗽,就是对自然的一种感知,就是对天地的一种预警。
河北邯郸的民间艺人张守义老人曾经说:“节气是老祖宗给天地把的脉。”简而言之,节气就是一位老中医,能够给天地望闻问切。在张老布满老茧的指间,七十二候物候历不是纸上的铅字,而是院子里那株老梨树何时该修剪,地窖里的红薯,何时会发芽的身体记忆。去年惊蛰,有人见他用三弦琴即兴弹唱了《雷神醒》,苍凉的嗓音惊飞了檐下新来的燕子。更令人惊叹的是,他能根据琴弦的松紧变化预测降雨,他说:“惊蛰前三日弦必松,这是地气上升的缘故。”这种来自土地的时间感知,与智能手机日历上冰冷的“3月5日,惊蛰”形成了奇妙的互文,但又那么赋予温度和情感。就如在外旅游,尽管AI向导十分方便和便捷,却始终没有传统向导的温度和热度,是一种“碧天凉冷雁来疏”的感觉。
我们这代人,正站在两个时间体系的交界处,前脚还陷在农历的泥土地里,后脚已踏入公历的玻璃大厦。在杭州互联网公司,有一位开发“智能节气”APP的90后产品经理小林。他办公室里挂着电子版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他却坦言从未完整读过。这明显是一个矛盾体,他每天用算法优化“立夏养生推送”,自己却靠咖啡因维持昼夜的节律。在清明雨里,那个坚持用手叠纸钱的年轻程序员,他的焦虑本质上源于这种对时间认知的分裂。当他在加班间隙,用CAD软件设计三维纸元宝时,传统与现代的时间逻辑,正在他的指间激烈交锋着。
在山西晋中地区,有一种奇特的“双历法”生活模式。当地农民春播秋收时仍看农历,子女务工汇款却必在公历15日前;祠堂祭祖仪式严格遵循节气,而微信家族群里的聚会通知,却永远标注着公历日期。这种时间认知的“双重人格”,在谷雨里的养蚕人王婶身上,尤为典型。她手机里装着三个天气APP,却仍坚持用桑叶上的露水,来判断当日的湿度。
生活中,仪式的祛魅与复魅也双重存在。
百度上说,通俗来讲,祛魅是指对于科学和知识的神秘性、神圣性、魅惑力的消解,也可以指主体在文化态度上,对于崇高、典范、儒雅、宏大叙事、元话语的能指疑虑或表征确认。坦言说,我在理解上仍有如坠雾里的感觉。
如春节书写的困境,就令我辗转反侧。当我在电脑前第十次删除描写年夜饭的段落时,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传统的陷阱”。那些红灯笼、压岁钱、团圆饭的符号堆砌,早已沦为文化消费主义的标本。一出版社的编辑老师曾建议我写一篇“标准的春节散文”,列出的要素清单活像超市年货区的货架,什么鞭炮声、饺子香、糖果甜、春联红……这些被抽空血肉的文化空壳,恰是我们要警惕的“节日景观化”危机。
直到遇见经营社区食堂的周阿姨,她的“流浪者的年夜饭”计划,让我看见了节日的真正肌理。记得2019年的除夕,北京气温骤降至-15℃,有人在朝阳区某个地下防空洞改造的食堂里,见证了令人泪目的场景。拾荒老人用颤抖的手教非洲留学生捏花边饺子,韩国交换生把泡菜放进共享餐盘,外卖小哥拿出保温箱里最后一杯奶茶请大家品尝。周阿姨说:“过年不就是图个热气吗?”这热气不是来自煤气灶,而是陌生人之间放下戒备时呼出的白雾。除夕文章的创作过程教会我,节日不是博物馆里的青铜器,而是流动的,炙热的,可被重新诠释的当代仪式。
法国社会学家莫斯在《礼物》中指出,传统节日的本质是“总体性社会事实”。当广东潮汕地区的“营老爷”变成旅游表演,当陕北秧歌被搬上商业广场的舞台,我们失去的不仅是仪式本身,更是那种全民参与的“共在感”和“幸福感”。闽南的“电子祭拜”现象颇具启示,当地年轻人开发了“云端祭拜”小程序,族人可以远程“抢”购虚拟供品,系统自动生成功德榜。这种看似荒诞的数字化改造,反而让分散全球的宗亲,重新建立了节日联结的链条。
现代人对传统节日的疏离感,在某种程度上源于“参与感”“体验感”和“幸福感”的丧失。端午的龙舟从集体劳作变成了观光项目,中秋的拜月仪式简化成朋友圈的月饼摄影大赛。泉州的“暗桌”习俗提供了新的可能。年轻人将电子蜡烛,摆成AR月亮扫码后,手机屏幕会自动出现三维嫦娥动画,完成虚拟祭拜,又自动生成“电子金纸”。这种技术赋能,让传统仪式获得了赛博空间的新载体。重阳节里,那个教祖父视频扫墓的女孩,她手指划过平板电脑的一瞬间,传统正以新的形态延续着不断的香火。
特别值得记录的是,上海某创意团队的“节气实验室”。他们将立春的咬春习俗,解构成“感官拼盘”,3D打印的春饼里,包裹着分子料理制作的时令野菜。用餐者佩戴脑电波头环,味觉刺激会实时转化成抽象动画。这种先锋实验,遭到了传统派猛烈地抨击,却意外吸引了大量Z世代(指1995—2009年间出生的一代人)重新关注节气文化。正如我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的:“传统不是用来供奉的标本,而是必须每天重新发明的流动盛宴。”
微观史诗的叙事,就是一种极大可能。
将清明上河图式的宏大叙事,解构为无数个私人瞬间,是我在一些文章中的尝试。去年寒露清晨,北京三源里菜市场的场景具有典型意义。卖秋梨的老农指甲缝里的泥土,还带着河北老家的晨露,白领扫码支付时,手机壳上的莫奈睡莲正巧反射着朝阳,海鲜摊主用抖音直播帝王蟹解冻的过程,穿汉服来买花的少女耳机里放着《本草纲目》……这些平行时空在菜市场的方寸之地交汇,构成了当代中国的微型缩影。
在这种微观观察背后,是我对散文文体界限的持续思考。当立冬时,那个总在景山公园长椅上织毛衣的失语老人,某天突然用沙哑的嗓音,讲述起“wg”时期被迫拆散的初恋故事时,文学的真实性面临着严峻的考验。我最终选择保留她毛衣针碰撞的“咔嗒”声,作为叙事节拍器,而将往事处理成飘雪中的模糊回声。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说:“神话是个人与社会的梦境。”在这个意义上,我刻意模糊散文与小说的边界和疆界,就像苏州园林的“漏窗”,让虚构与非虚构相互渗透。就如有些读者说,读你的散文又像在阅读一本奇妙的小说。
南京秦淮河畔的灯会记录过程,给了我重要的启示。当所有媒体记者,都聚焦于主灯组的科技元素时,有人却记下了这些边缘画面。非遗传承人蹲在角落,修补破损灯骨的手部特写;小女孩把冰激凌滴在汉服上时,母亲发出的一声叹息;保安队长用对讲机,遮挡自己偷偷抹去的眼泪……这些未被官方叙事收编的细节,经过文学重构后,形成了元宵偷光的叙事内核。那个捡拾废弃灯罩的流浪诗人,正是通过收集这些“光的残渣”,来完成自己的史诗的。
在云南怒江峡谷,傈僳族的“刀杆节”给我上了重要的一课。当旅游宣传片都在拍摄赤脚爬刀梯的惊险场面时,后台准备的老祭司,却正在用智能手机查看天气预报。这种传统与现代的突兀并置,催生了一种双重视角。一边是年轻网红直播踩刀表演,一边是祭司女儿在县城网吧里查阅民族志数据库。散文集里大量运用了这种“镜厅效应”,让每个节气故事,都成为折射多重现实的棱镜。
最极端的尝试是,在一些章节里的“数据库叙事”。我收集了某个小区快递站12月7日(大雪节气)的所有包裹信息,给老人买的暖宝宝,留学生囤的火锅底料,离婚男士偷偷寄给孩子的玩具……这些物证配合监控录像的时间码,重构出很多个家庭的冬日故事。这种受到徐冰《天书》启发的实验,挑战了传统散文的边界。有一位读者在网上评论:“读着读着,突然在快递单号里看见了自己的生活。”这或许就是微观史诗的魅力,我们都在别人的细节中认出了自己,找到了自己。那说明你还是一个清醒的人,一个睿智的人。
在生命循环中,持续演绎着裂变与重生。
在雨水节气采访养蜂人老赵时,他这样解释转场放蜂:“跟着花期走,不是重复,而是重逢。”在河南信阳的油菜花田里,这个满脸皱纹的汉子向游客展示了他的“花历”,一本被蜜渍染黄的笔记本,记录着过去二十年每个立春的花讯。令人震惊的是,相同地点的始花期每年都在提前,2019年比2003年整整早了11天。“蜜蜂不懂啥叫全球变暖,它们只认花,跟着花跑。”老赵的话道破了节气文化的当代困境。当物候规律被气候异常打乱,我们该如何重新校准文化时钟?
表面上,二十四节气周而复始。实际上,每个立春都是不可复制的唯一,就如树上的每一片树叶。婺源那栋挂满辣椒的徽派老宅,今年已被改建为民宿,秋分里那个晒秋的老人,如今正在儿子的抖音直播间里,教网友如何制作辣椒酱。这种变化,不是传统的消亡,而是文化基因的变异传承。我印象很深的是,在小满时节,一种是1953年农业合作社的麦收场景,另一种是当代农场主用无人机巡查麦情的场景。当这两种场景并置时,读者能清晰看见农业文明演进的遗传密码。
中国科学院物候观测网络的数据显示,北京玉兰花的平均始花期比二十年前提前了9天。这个冰冷数字,在春分时节,化作了公园管理员老周的困惑:“以前,总在春分修剪牡丹,现在花都开败了,节气还没到。”这种物候与历法的错位,促使我在文中设计了“双重节气”系统。黑色字体标注传统节气日期,红色字体显示根据当年物候调整的实际建议。这个设计遭到了一些人的强烈反对,最终以妥协而告终。
特别要说明冬至阳生的创作转变。最初我试图还原记忆中的冬至祭祖场景,但浙江丽水的现代转型却令人震撼。当地宗族将族谱数字化后,海外族人可以通过VR设备参与祠堂祭祀。更超现实的是,AI会根据族谱数据自动生成缺席者的虚拟形象,连咳嗽声都模仿得惟妙惟肖。这种科技与传统的嫁接,既荒诞又合理,就像书中写的:“当二维码刻上祖宗牌位,香火便以比特的形式永远存在。”
节气也是一种无与伦比,操作性极强的方法论。
有一位读者在来信中咨询:“在这个气候异常的时代,节气还有什么现实意义?”这个问题促使我系统梳理了二十四节气的当代价值。在重庆某购物中心的《大暑》观察,极具代表性。下沉广场里聚集的“蹭空调族”中,带孙子的老人仍坚持喝热水、披丝巾,而年轻人则用外卖点冰沙。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消暑方式,展现了节气文化作为“身体技术”的代际差异。更耐人寻味的是商场方的应对,他们根据节气调整空调温度,大暑26℃,立秋28℃,既省电又暗合中医养生理念。
云南彝族的火把节历法之争具有典型意义。当地政府为发展旅游,将节庆固定为公历7月,深山里的彝胞仍按农历六月二十四过节。这种“双重火把节”现象,催生了我的平行叙事实验。在冬至节气里,写字楼里的圣诞派对与城中村祠堂的祭祖仪式同步展开,两个场景通过送餐外卖员的电动车意外交织。当保温箱里的火鸡三明治与供桌上的冬至团偶然互换时,文化混搭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最令人振奋的是,深圳某小学的“活态节气课”。孩子们在校园农场实践“谷雨种瓜”,收成的南瓜在立冬做成了万圣节灯笼;科学课上分析冬至日影数据,语文课则创作出“节气科幻小说”。这种跨学科整合,让我看见文化传承的新可能。正如在处暑的文章中写的:“当孩子用显微镜观察梧桐落叶的叶脉时,二十四节气正以DNA的形式植入了他们的认知图谱。”
日本作家盐野米松在《传统的手艺》中提出了“守破离”理论,即先完整继承(守),然后突破创新(破),最终超越范式(离)。这恰是我对节气文化的态度。在霜降时记录的“新农人”案例就是典型,海归博士用区块链技术追溯霜打菜的生长数据,手机APP可以实时查看每棵白菜经历的霜冻时长。这种将农耕智慧与数字技术融合的尝试,或许正是节气文化存续的必由之路。
《云在飘》这本散文集,如同我精心编织的一件蓑衣。每根茅草都是独立的叙事,但只有经过雨水浸泡才会紧密贴合。那些在编辑阶段忍痛割爱的素材,此刻仍在记忆里生长。高铁上那位对着车窗撒纸钱的女士,她创造的“移动清明”;都市白领在共享菜园,用Excel表格管理的“新农事历”;甚至是我自己在写作过程中形成的“节气后遗症”。现在每到交节时刻,皮肤就会莫名刺痛,仿佛身体里也安装了古老的日晷,就如蜜蜂蜇了一下。
有一位批评家,曾说我的写作是“不知天高地厚地用显微镜观察银河”,这恰是我追求的效果。在冬至节气,我看到了北京古观象台的晷影。正午时分,青铜圭表投射的影子恰好与建国门立交桥的阴影重合。这个偶然的几何重叠,或许就是传统与现代最诗意的相遇方式。不是替代,不是对抗,而是在特定角度的完美叠印。
当您翻开这本《云在飘》时,希望不仅能读到二十四节气的更迭,更能触摸到那些在时间褶皱里顽强生长的生命温度。毕竟,所有伟大的传统都曾经是颠覆性的创新,而今天我们的每一次真诚记录与创造,都是在为未来的传统播种。就像我在春分中写的:“当孩子们在电子屏幕上画下第一枝迎春花时,一个新的循环已经开始。”这种循环,其实质就是生命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