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器轰鸣的现代纺织厂里,布料仅是流水线上,按效率与数据精准裁剪的冰冷材料,它们装点着城市的橱窗与霓虹,拼凑出流光溢彩的繁华图景。
家乡分水岭的土布,是父亲记忆深处不可磨灭的印记,是我童年时祖母在昏暗油灯下织出的温暖。每一根线都仿佛浸透着土地的醇厚芬芳,与织者汗水的微微咸涩交织在一起,在吱呀作响的木织机声中缓缓成形。
那些布匹承载着分水岭的四季。春播的忙碌、夏收的喜悦、秋霜的寒意和冬雪的静谧,这些布匹被精心染成深邃的靛蓝或质朴的土黄,而后被巧手缝制成家人贴身的衣衫和厚实的棉被,包裹着简朴而温暖的日常。
父亲常说,土布的粗糙触感里藏着乡音的絮语,是老屋灶台旁祖母哼唱的民谣,是邻里互赠布匹时流淌的人情味。这一切,在机器轰鸣的时代洪流中,早已化作心底最柔软的乡愁,化着对祖母的无穷思念。
新中国成立前后,高桥村分水岭延续着男耕女织的传统生活。妇女们以自家种植的棉麻为原料,日夜织造厚实的土布,维系着全家的衣着所需与生计根本。男子们则在梯田里辛勤耕作,种植蓝草并熬制成染料。每逢集市之日,家中的男丁便肩挑土布前往交易,换回食盐、煤油等必需生活物资。
鼎盛之时,分水岭置有十二台织布机,二十多位女眷日夜忙碌在纺纱织布的劳作中。此后,分水岭开始种植蓝靛,将其加工为染料售卖,以此拓宽财源。待到掌握了染布技艺,又增设两处染坊,产业愈发兴旺。
父亲的讲述中,分水岭那男耕女织的繁忙画卷与祖母纺纱织布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清明时节,爷爷挥锄开垦山腰缓坡,将棉籽埋入石缝间的腐土。夏日里,棉株如绿浪翻涌,花苞绽开时,白如雪,黄如蜜,点缀山脊。秋日棉铃初绽之时,便将棉桃采下,置于竹匾中曝晒,待棉壳干裂如笑口,便用手细细剥出棉絮。
雪白的棉絮经轧车脱籽,老式的木轧车前两人合力摇动,铁轮相碾间,棉籽簌簌坠落,只留下蓬松的净棉。
弹棉匠随即登场,身背长弓,手持木槌,弹棉匠全神贯注,木槌起落间轻重交替,弓弦嗡鸣如蜂群振翅,絮云随之翻滚舒展。蓬松的棉絮如薄雾升腾,时而聚拢成团,时而又在声浪中四散飞扬,露出底下初显柔韧的纤维脉络。山风穿堂而过,裹挟着棉花的清甜气息,弹棉匠古铜色的臂膀随韵律起伏,汗珠顺着脊梁滑落,洇湿了粗布短褂。
贮麻也是分水岭纺织的原料,要经过采皮、浸泡、捶打、晾晒、纺线等工序。与棉花的温软不同,苎麻茎皮纤维性很强,分水岭也常用来织布,叫作夏布。因为用它织的布透气吸汗,穿在身上非常的凉爽。在分水岭老手艺人口中,至今流传着“一斤麻,三斤汗”的说法,说的就是取麻纤维的艰辛。
纺线的奶奶坐在檐下,棉絮与麻纤维在她们指尖被温柔捻转,渐渐延展为细若游丝的线缕。她们左手送料,右手摇轮,粗棉韧麻便化作匀称纱线,纺轮缓缓转动,棉纱如同清澈的溪流般汩汩流淌,不绝如缕。纺线声里常和着低回山歌,纺锤在光影中拉长,将四季辛劳与期盼都捻入丝缕。
经纱编排需要多人合作,爷爷在空地上楔入数根粗壮的木桩,将千百根坚韧的纱线,根根分明地依次缠绕其上,绷紧、捋直,一丝不苟地丈量着未来布匹的宽度与长度。
奶奶弯着腰,眼神锐利如炬,穿梭在纱线编织的密林中,确保每根经线都平行伸展、张力均匀,绝不容忍任何纠缠或松弛。稍有不慎,便会在布面上留下难以弥补的瑕疵。因此,他们屏息凝神,指尖在丝缕间轻柔地拨弄、调整,仿佛不是在整理纱线,而是在梳理时光本身。
待所有经线如琴弦般规整地排列完毕,便到了过筘的环节。奶奶手持细密的竹筘,如同执掌着开启经纬天地的钥匙,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根经线精准地穿过筘齿。
筘齿如篦,细细密密,千百根经线便在这精密的梳理下,被一丝不苟地引入织造的命脉,根根分明地嵌入经纬的骨架,仿佛在无声的秩序中铺展出一片规整的天地。奶奶屏息凝神,指尖轻抚丝缕,如同抚过岁月的纹理,确保每根纱线都紧绷如弦,不容丝毫错乱或疏漏。
当纱线绕满沉甸甸的线锭,便到了经纬交织的时刻。
织机静卧在吊脚楼的窗前,骨架是深褐色的老木,被经年的手掌摩挲得温润发亮。
奶奶端坐机前,双脚沉稳地踏动下方的踏板,牵引着错综的综片上下翻飞,将千百根经纱精确地一分为二,豁开一条明净的通道。她的右手握着光滑的木梭,那梭子腹中饱胀着纬线,如一条灵巧的银鱼,被左手稳稳接住,倏忽间便穿越那道瞬息即逝的纱口。紧接着,她手臂发力,将沉重的筘板“哐当”一声推向前方,将新织入的纬线紧密地拍打压实。这动作周而复始,双脚的踏动、双手的投接与筘板的推击,交织成一首古老而充满力量的韵律。
机杼声声,是岁月在低语,是山风在应和。一寸寸,一尺尺,经纬在交织中紧紧相拥,将山间的晨露、午后的阳光、棉朵的莹白、麻皮的坚韧,连同奶奶指尖的温度与额角的细汗,一同密密实实地织了进去。
那布匹在奶奶身前的滚筒上慢慢卷大,色泽洁白,纹理或许粗犷天然,却如大地般温厚,承载着山岭的呼吸,丈量着生命的韧度。布匹织成后,需浸于山溪捶打。石槌击打布面,如为经纬“定魂”,去其松弛,增其密实。捶毕后,布匹悬于岩壁晾晒,夜露浸润,晨光烘干,反复数日,直至布面泛起天然光泽。
若要染作靛蓝,则需浸入那方祖传的染缸。缸中靛料,是爷爷亲手栽种于梯田的蓝草,经采叶、浸泡、打靛、沉淀、发酵,方得那一池深邃。祖母将漂洗晾透的土布缓缓浸入,靛蓝如墨汁般丝丝渗透,浸染着纤维的肌理。一遍,两遍,三遍……
每一次提布出水,布色便深一分,由浅灰渐至墨青,再在空气中氧化,沉淀出如星夜般沉静而温润的蓝。那蓝,是山雨洗过的苍穹,是溪水深潭的倒影,是沉淀着山岚呼吸的颜色。布匹在染液中沉浮,如同岁月在祖母的手中沉淀,最终赋予土布以分水岭特有的魂魄与庄重。
布匹染成之后,仍需反复漂洗、捶打、晾晒,方得那历久弥新的靛蓝光泽和坚韧。晾晒场选在向阳的山坡,新染的布匹铺展在洁净的草坡上,如同摊开一片片凝固的深蓝湖水。山风拂过,布面微微起伏,吸收着阳光的暖意,也蒸腾出染缸里草木的气息。待布匹彻底干透,触手微凉而挺括,那靛蓝便仿佛沉淀进了纤维的骨髓深处,再也不会轻易褪去。
这些凝聚辛劳的土布,化作婴孩的襁褓,经纬疏朗透气,缀着山花纹样,守护稚嫩生命成长;制成新人的婚被嫁衣,白底衬着红绣,红似初绽棉桃,象征日子红火绵长。最暖人心的是冬被,三代积攒的碎布拼缝成面,絮进野棉旧绒,虽厚重如石,却裹住了无数寒夜的暖意。
抑或是裁成日常的短褂长裤,针脚细密如春雨,浸润山野清气,农人穿着躬耕梯田,布纹浸透汗水的咸涩与阳光的暖烫;做成姑娘的围裙,靛蓝底上绣几枝细碎棉桃,在灶台边、晒谷场翩然拂动,宛如山风携来的一角晴空。即便是最寻常的包袱皮,一匹靛布裹着新茶、干菌或赶集带回的针线,粗粝布面摩挲掌心,也裹着山里人家过日子的温热。
布匹上深浅交织的纹理,是草木呼吸在经纬间行走的印记,是溪水与光阴反复浸染的年轮,最终都沉甸甸织进分水岭烟火人间的肌理。
我的童年便裹在这样的土布里。冬袄厚实温暖,抵御分水岭刺骨寒风;夏衫虽粗却吸汗透气,磨亮的肩头袖口,印满山间嬉戏的痕迹。每道匀称针脚,都是祖母油灯下,将白日辛劳与对家人的牵挂,细细纳入布纹深处。那贴身触感,粗粝而温厚,像极了这片沉默山地,既包裹身躯,也温暖悠悠岁月。
后来,时代车轮向前,分水岭的织机声渐稀。供销社里鲜亮柔软的“洋布”如溪流涌来,省时省力,俘获年轻人心。祖传木机和沉重线锭蒙尘闲置,染坊熄火,靛缸里深邃的蓝凝固成时光标本。
浸透汗水与阳光的粗布衣衫,终被压入箱底,落满时光尘埃,成为年轻人眼中的陈旧负担。他们奔向商场追逐新式洋装,清脆的笑声如溪水欢腾,却再也嗅不到草木清香的染料气息。
冬夜围炉时,土布的故事在静谧中流淌。父亲箱底珍藏的旧衣,是仅存的念想。偶尔取出抚摸那熟悉的纹理,指尖仿佛仍能触到油灯微暖的光芒,听见织机“哐当、哐当”的节奏在回响。
祖母劳作间隙低吟的山歌,带着山野的清洌与岁月的悠长,连同分水岭老人们忙碌辛劳的身影,一并浮现。这粗粝的布匹,凝固了山乡的四季轮回,浸透了祖辈的汗水与智慧,更承载着父亲对故土与亲人那份最深切的眷恋与温存。(此文与徐锦旺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