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儿时最难以忘怀的,便是在炎热的夏天,聚在老家那棵苍劲的大皂角树下,听长辈们围坐着摇着蒲扇,慢悠悠地摆那些“龙门阵”。
我的老家李家河高桥村,因是宣恩与来凤两县的交界之地,乡亲们叫它分水岭。又因住着上百户徐姓人家,又叫徐家院子。分水岭只是生硬的没有温度的地名,而徐家院子更能体现当地的人文分布,所以才有了“张家”“龙家湾”“徐家院子”等诸多以姓氏命名的地名。
徐家院子静静地卧在群山环抱之中。它坐东朝西,门前那座山,形似一头壮硕的卧牛,山脊几乎与老屋的屋檐平齐,稳稳地映入眼帘。远处,层峦叠嶂,山影错落铺展。南山尤为峭拔高耸,林木苍郁幽深,其峰顶与屋后所倚的崇岭紧密相连,仿佛一脉相承。
两山之间,一条清亮的小溪自山脚蜿蜒流淌,犹如柔软的丝带,轻柔环绕着院落,最终汇入潺潺的山前小河。顺着这条门前小河,一条不太宽敞的小路南北贯穿,一头连接着来凤、龙山,一头连接着忠堡、板栗园,成为了乡亲们往来的必经之路。
在赶集时节,路上人影憧憧。挑担的农人,南来北往的商人,嬉闹的孩童,脚步声与淙淙溪水声交织成了山间独有的乐章。
那棵巨大的皂角树,便巍然屹立在院落的北侧。它浓荫蔽日,盘根错节,深深攫住了溪水激起的晶莹水花,携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与阵阵悠扬的蝉鸣相互应和,在浓密的树荫下编织出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清凉天地。
老人们常围坐在皂角树下,轻摇蒲扇。在这潺潺水声天然伴奏下,那些关于红军的龙门阵,便如溪流般缓缓流淌。战火的激烈与溪畔的宁静,在山水光影间交叠,愈发显得这和平时刻的珍贵与动人。
1935年8月1日的午后。骄阳似火,灼热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大地,泥土滚烫得几乎要冒出青烟,空气中弥漫着浓重而呛人的干燥尘土气息。
贺龙领着一支红军队伍风尘仆仆,一路急行。他们从湖南龙山向板栗园方向迅速行进,穿越大沟马鬃岭险峻崎岖的山路,又翻越艳山坪起伏的坡地,抵达分水岭高耸的山巅。陡峭的山脊如刀削般耸立,裸露的岩石在烈日下泛着刺眼的白光。稀疏的灌木丛间,偶尔传来了几声蝉鸣。
战士们汗水浸透了衣衫,有人倚着背包喘气。贺龙留着浓密的胡须,嶙峋的山风撕扯着他的灰布军装,衣袂猎猎,那副铁铸般的身躯,宽阔的肩背,几乎横断了呼啸而来的气流,在这凛冽的高处钉下了磐石般的坚定。他的目光坚毅地扫视着四面八方的山峦,脚下千沟万壑,尽收眼底。
贺龙那把标志性的浓黑髯须,被风搅动着。山风越是蛮横,那丛浓须越是显出刚韧的质地,根根粗硬,饱蘸着霜雪与征尘。一杆油光锃亮的烟斗,稳稳地叼在他的嘴角,斗钵里,暗红的烟草烬顽强地抵抗着山风,一明一灭,如同战场上未曾熄灭的信号。
他深吸一口,辛辣的烟气在胸腔里翻滚、沉淀,随即化作一道凝练的白线,从紧抿的唇边逸出,在呼啸的风中迅速被撕碎、吞没。他的目光,穿透渐渐稀薄的烟雾,投向脚下那片苍茫的大地。山脊的脉络,河流的蛇行,村落的星点,敌营的巢穴……都在那深邃的瞳孔里被分解、重构。
他的烟斗成了沉思的延长线。每一次微弱的火星明灭,都像是他脑中激烈推演的战局在闪烁。突然,他用指节在硬实的斗壁上轻轻一磕,细碎的烟灰簌簌而下。这果断的一击,似乎也敲定了某个腹案,某种决心。
“这里留下一个排到村子里去发动群众,其余的人跟我走”。说毕,他迈开坚实的步伐,向山下走去。
徐家院子的百姓,远远望见这支行色匆匆的队伍,顿时心头一紧,误以为是凶神恶煞的国民党的团防军。想到可能又要被强征粮税、抢夺东西,甚至遭受无妄之灾,瞬间陷入到恐慌之中。男女老少惊慌失措,纷纷扔下手中的锄头和针线活计,甚至顾不上收拾家当,争相往村后的深山密林跑去。
祖太奶奶年事已高。一双缠过的小脚,行走本就极其艰难,此刻仓皇逃跑,更是显得步履蹒跚。她一路踉踉跄跄,全赖儿孙们左右搀扶。行至水渠一处狭窄且湿滑的拐弯处时,她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失足跌下了旁边五米多高的陡坎,身子重重地砸在坎下布满尖锐棱角的乱石堆上。
几名眼疾手快的年轻人见状,急忙冲下陡坡,七手八脚地将祖太奶奶抬了上来。她的头部鲜血直流,伤痕遍布额角与手臂,脸色惨白,发出微弱的呻吟声,显得异常痛苦。
正当众人围着她,惊惶失措,愁眉不展,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时,两名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军装的青年,闻声迅速赶了过来。他们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动作轻柔却极为利落地仔细查看了祖太奶奶的伤势。
其中一名身材结实的战士二话不说,立刻弯下腰背,稳稳地将祖太奶奶背起,步履沉稳地朝村子的方向快步走去。另一名战士则温和地向惊魂未定,仍远远观望不敢近前的乡亲们大声解释:“乡亲们别怕!我们是红军,是穷苦人自己的队伍,绝不会伤害大家!快回家救太奶奶要紧,耽误不得啊!”
听说是红军,几位爷爷赶紧过来,说:“还以为是那帮狗日的团防军,两个月前你们也来过一队人,在我们这里住过,是好人。”
回到家中,几名红军战士立刻围拢过来帮忙。一人急得直跺脚,高声呼喊:“快!快找卫生员来!太奶奶伤口得马上处理!”一名背着印有红十字药包的年轻女卫生员,闻讯匆匆跑来。她迅速蹲在祖太奶奶身旁,动作熟练而极其轻柔地开始处理伤口。她先用干净的清水,小心冲洗掉伤口周围的泥土、血迹和污垢,再用随身携带的干净纱布,仔细裹住头部进行压迫止血,一边包扎一边低声安慰着不断呻吟的老人。
处理完伤口,卫生员叮嘱道“老奶奶伤势过重,还是得请医生来,我们留点药品给奶奶”。
几位战士和太爷爷、爷爷们围在皂角树下,听他们讲起两个月前那支红军队伍在村里休整的情形,说起他们如何帮乡亲们挑水、劈柴,秋毫不犯。太爷爷抹了一把眼角,声音有些哽咽:“唉,这世道,难得碰上你们这样的好队伍啊!”
一位年纪稍长的红军战士拍了拍太爷爷的肩膀,安慰道:“老人家,莫难过。我们红军就是为穷苦人打天下的,跟那些欺负人的家伙不一样。”说着,他从挎包里小心地取出几包药粉和一小卷干净纱布,郑重地递给太爷爷,“这些药留给奶奶,按时换。卫生员同志的话要记牢,得赶紧想法子请医生来瞧瞧。”
看着红军战士真诚的目光,爷爷连忙点头,太爷爷颤抖着手接过药品,连声道谢,又招呼家里人赶紧去烧水给战士们喝。战士们却摆摆手,说任务在身,不能久留,嘱咐大家照顾好老奶奶,便整理好行装,匆匆踏上了继续前进的路。
然而,由于祖太奶奶伤势实在过重,失血太多,终究回天乏术,三天后不幸离世了。
在祖太奶奶去世前一天的中午,院子北边的板栗园一带,低沉的枪炮轰鸣声,引得地面微微抖动,硝烟夹杂着尘土味弥漫开来,连那棵老皂角树也似在火光中摇晃不定。听着远方持续的炮响,心头如压重石,祖太奶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心情也更加沉重。夜色降临后,天边被火光照得一片暗红,持续到深夜,那枪炮声才渐渐停歇。
那天晚上,祖太奶奶昏迷不醒,伤情愈加严重,后半夜还是去世了。当天又来了一队红军,听说太奶奶去世了,感叹道:“多好的老人啊,前次来还帮我们烧茶水喝,就这么去世了”。
这几天,红军经常从这里过往,有时候还借宿在村子里。二大爷说,红军不欺负老百姓,很和气,进屋那一阵子“乒乒砰砰”响声不停,需要在板壁上打钉子挂枪挂包。借宿第二天早起,悄无声息地就走了,还把房子、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
按照当地的风俗,老人去世需请道士做法事,吹打念经,超度亡灵,方能安心上路。可近日常有红军过往,村里当日又正驻着这支红军队伍,听说红军不信鬼神,家人们心中忐忑,不敢声张操办丧事。
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红军战士们毫不避讳,主动来到家中帮忙。他们默默地拿起水桶扁担,一趟趟去水井挑水,直到将水缸挑满;又利落地拿起斧头,在院角劈好整整齐齐的柴火;还仔细地打扫院落,认真地整理房前屋后的杂物。战士们个个忙得满头大汗,毫无架子,亲切得如同自家亲人一般。
一位细心的战士察觉到了家人的犹豫和院中的冷清气氛,关切地询问主事的家人:“老人家仙逝,为何不按风俗请道士来做法事送一程呢?让老人走得安心些。”家人们支支吾吾,面露尴尬为难之色,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战士们反而爽朗地笑了,眼神真诚地安慰道:“别担心,我们也是穷苦人出身,深知大家的苦楚和难处。咱们是一家人,就照你们的风俗办,该请就请,该办就办,这是对老人家的敬重,让她风风光光地走。”
一名战士还自豪地补充道:“乡亲们放心!昨天我们在板栗园打了一个大胜仗,歼灭了国民党一个整师,连他们师长谢彬都被我们打死了!这帮专门欺压百姓的祸害,再也猖狂不起来了!你们安心办事!”
乡亲们亲耳听闻红军是打国民党军队的,又亲眼所见这些战士纪律严明,说话和气,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对老弱妇孺和蔼可亲,与国民党军队的蛮横霸道、烧杀抢掠截然不同,心头的疑虑和恐惧,才如冰雪般渐渐消散。彼此熟悉信任后,红军战士和徐家院子的乡亲们齐心协力,共同张罗起祖太奶奶的丧事。
在灵堂前,战士也学着道师的模样,笨拙地模仿道士的仪式动作,敲着锣、打着鼓,在灵柩前跳着、唱着,锣声清脆如溪流,鼓点咚咚似心跳,引得灵堂内烛光摇曳,纸钱飞舞。那笨拙的舞步中,透着对祖太奶奶的敬重,唱词虽不熟练,却字字发自肺腑,唱出了亡者生前的辛劳与恩情。灵堂外,皂角树的枝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应和这朴素的哀思,让整个院子沉浸在一种庄严又温暖的氛围里。
听爷爷们讲述的故事,又查阅家谱,确实记载着祖太奶奶张氏,生于农历一八六九年五月十七日,殁于一九三五年七月初六(公历8月4日)。就是在板栗园战斗间去世的,与红军一起办理了祖太奶奶的丧事。家谱中这段特殊记载,成了家族传颂的佳话。每逢祭奠,爷爷总会深情讲述这段往事,感慨红军的深情厚谊。那场战斗与丧事,虽历经岁月,却如昨日般鲜活,铭记在心,激励着后人铭记历史,珍惜和平。(此文由徐锦旺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