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这天,我的颈椎病又犯了。
电脑屏幕上的文字,开始模糊成一片灰白的浪,后颈处仿佛有人用钝刀在慢慢地锯。我知道,这是长期伏案写作的代价。那些在深夜里诞生的文字,最终都化作了骨缝间的隐痛。妻子劝我去医院,我却执意要去巷子尽头那家新开的盲人按摩店。“至少不用吃那些伤胃的药片。”我这样辩解道。
推门时,铜铃清脆地响了一声。十月的风卷着几片梧桐叶跟在我的身后溜了进来,在石子地面上打了一个旋儿。店里暖气开得足,混合着艾草与中药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顿时想起了童年时祖母的樟木香。
“先生第一次来?”声音从角落里传来,清朗得不像属于这个昏暗的空间。
我眯起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一个穿藏青色对襟衫的年轻人正在整理按摩床。他转身时,我才注意到他眼睛的异样。那双瞳孔像蒙了雾的玻璃珠,映着顶灯的光,却映不出我的影子。
“叫我阿亮就好。”他微笑着,手指在床单上摸索着抚平最后一道褶皱,“寒露时节,筋骨最容易受邪。您这脖子怕是僵了有段日子了吧?”
我惊讶于他的敏锐。阿亮的手搭上我后颈的瞬间,我几乎要跳起来。那哪里是手,分明是两台精密的探测仪。他的拇指按在风池穴上,一股酸胀感直冲天灵盖,我疼得倒抽冷气,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这里堵得厉害。”阿亮的声音里带着歉意,手上力道却分毫不减,“忍一忍,通则不痛。”
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我数着从枝头跌落的叶子来分散注意力。阿亮的指尖像带着电流,所到之处掀起阵阵酸痛的浪。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本被重新装订的书,那些错位的关节,在他手中咔哒咔哒地归位。
“您这是写作人的职业病。”阿亮突然说。我正纳闷盲人如何知晓我的职业,就听见他轻笑:“拇指外侧的茧子,只有长期握笔的人才会有。再说,您身上有一股子墨水味儿。”
我下意识闻了闻自己的袖口。哪有什么墨水味?顶多是咖啡渍和陈年书卷气。但阿亮的嗅觉显然比常人灵敏得多,他能从药油的气息中分辨出更细微的东西,就像能从疼痛里摸出生活的形状。
付款时,我看见柜台后挂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穿学士服的年轻人站在校门前,眼睛亮得像蓄满星子的夜空。“那是以前的我。”阿亮似乎察觉到我的视线,“大四那年实验室事故,镁粉爆炸……”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盲杖,“不过现在这样也挺好的,至少能靠双手吃饭。”
寒露的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切出明暗的交界。我突然发现,这个失去光明的年轻人,眼角竟没有一丝阴翳。
第二次去是在霜降前夕。连绵的秋雨让我的肩周炎发作,右臂几乎抬不起来。阿亮听完症状,从木柜深处取出一套竹火罐。“今天给您走个罐,把寒气逼出来。”
当那些温热的玻璃罐贴上皮肤时,我忽然想起童年时在乡下见过的拔火罐。赤脚医生用煤油灯燎过的竹筒,吸在祖父古铜色的背上,留下一串紫红的圆印,像某种神秘的图腾。此刻阿亮的动作与记忆中的场景重叠,只是他用的不再是危险的明火,而是精巧的真空罐。
“您知道为什么霜降要进补吗?”阿亮边调整火罐位置边问。不等我回答,他便自言自语道:“天地始肃,阴气渐盛。这时候把阳气藏好了,冬天才不得病。”他的手指在穴位间游走,精准得仿佛能看见经络的走向,“我们盲人学按摩,最先背的就是节气歌诀。立春阳气转,雨水沿河边……”
火罐在我肩胛骨间游走,留下灼热的轨迹。阿亮说这叫“游龙走凤”,能疏通整条膀胱经。我疼得直冒冷汗,却又有种淤堵被抽离的轻松。恍惚间,听见他在哼一首奇怪的歌谣:“……白露身不露,寒露脚不露……”
“自己编的节气顺口溜。”见我好奇,他有一些腼腆,“记穴位时总得想些法子。”
治疗结束已是黄昏。雨不知何时停了,夕照透过水雾在墙上投下橘色的光斑。阿亮摸索着收拾器具,侧脸浸在暖光里,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年轻人每天独自在这间十平方米的小店里,用触觉和记忆构建着属于自己的节气更迭。
“其实失明后,时间反而更清晰了。”阿亮像是看透了我的心思,“立春时顾客身上有梅花香,谷雨时节空气特别润,霜降后毛衣开始起静电……”他递来一杯决明子茶,“您写字的时候,不也觉得黑暗里的东西更真切吗?”
我捧着温热的茶杯怔住了。确实,那些最鲜活的句子往往诞生在凌晨三点的台灯下,当整个世界都睡去,文字反而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小雪那天,我带了一盒桂花糕去店里。阿亮正在给一位老太太做艾灸,满室都是陈艾燃烧的苦香。老人絮絮叨叨说着孙子的婚事,阿亮不时应和,手中的艾条始终与皮肤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阿亮的手法比我闺女还轻。”老太太见我进来,颤巍巍地竖起大拇指,“我这老寒腿,去大医院花了好几千都没用……”
送走老人后,阿亮擦了擦额头的汗。我注意到他白大褂下露出毛衣的袖口已经磨得起球,领口也有些松垮,但洗得极干净,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您知道吗?其实触觉比视觉更诚实。”阿亮小口咬着桂花糕,突然说起往事,“刚失明那会儿,我总梦见自己在黑暗里下坠。后来学按摩,第一次摸到别人骨节错位的地方,那种实实在在的‘不对’的感觉,反而让我踏实起来。”
他向我展示双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厚茧,拇指外侧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烫伤疤痕。“这是练拔罐时留的纪念。”阿亮笑着,空洞的眼睛却闪着光,“每个来找我的人,都带着不同的疼痛。摸得多了,就明白人生在世,谁不是带着几处暗伤呢?”
窗外的雪粒子开始敲打玻璃。阿亮摸索着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报着西伯利亚寒流南下的消息。我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新买的护手霜:“冬天干燥,这个给你。”
阿亮愣住了。他接过那个小铁盒,拇指反复摩挲盒盖上凸起的玫瑰花纹,嘴角慢慢扬起:“谢谢您。虽然我看不见,但能闻到……”他拧开盖子深深吸气,“是茉莉香。我母亲从前也爱用这个味道。”
雪越下越大,我们隔着氤氲的热茶聊了很久。阿亮说起他如何在盲校苦练推拿手法,如何在顾客的抱怨声中磨平性子,又如何用三年积蓄盘下这间小店。“最难的不是学技术,”他往炉子里添了一块炭,“是学会接受别人的怜悯,再把它们变成尊重。”
临走时,雪已积了半尺厚。阿亮执意送我出门,在檐下突然说:“其实您不必每周都来。您颈椎的问题,更多是写作时姿势不对。”他准确指出我习惯性前倾的角度,“试着把电脑垫高些,每小时起来转转脖子。”
我站在雪地里,看着这个从未见过我写作姿态的盲人,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的顾客都叫他“阿亮师傅”。那双失去光明的眼睛,反而能看清太多被常人忽略的真实。
冬至前夜,我带着新出版的书去店里。阿亮正给一个建筑工人拔火罐,古铜色的背上缀满紫红的圆印,像落了一背的晚霞。
“淤血这么重,您这是常年弯腰干活啊。”阿亮的指尖轻触工人腰椎两侧的凹陷处。中年汉子趴在床上闷声说:“盖了二十年楼,自己的腰倒快塌了。”阿亮没接话,只是手下力道又放柔了三分。
等最后一位顾客离开,我才把书递给阿亮。他抚摸着封面上的烫金书名,又小心地翻了几页。“真好。”他笑得真诚,“能写出这么厚一本书,您脖子肯定没少受罪。”
我们笑作一团。阿亮从柜台下摸出一个粗布小袋:“冬至了,给您缝了个艾草香囊。挂在书房能醒神。”我接过那个针脚细密的青色香囊,嗅到混合着阳光与药草的气息。难以想象这是那双按摩师的手一针一线缝制的。
“我老婆教的。”阿亮有一些得意,“她说我手巧,学什么都快。”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家人。原来三年前经人介绍,他娶了同在盲校学习的姑娘,现在有个一岁多的女儿。“孩子眼睛亮得很,”阿亮掏出手机给我看照片,“医生说视力完全正常。”
照片里的小姑娘穿着红棉袄,葡萄似的眼睛确实明亮有神。我忽然眼眶发热,这个在黑暗中摸索前行的父亲,却为女儿撑起了一个充满光明的世界。
冬至的黄昏来得早。告别时,阿亮执意送我到公交站。他拄着盲杖走在前头,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路过街角那株老梅时,他忽然停下:“要开花了。”我凑近一看,果然在枯枝间发现几个米粒大小的花苞。“香得很,”阿亮深深吸气,“去年这时候,我老婆就是闻着梅香早产的。”
公交车进站时,雪又下了起来。阿亮站在站牌下朝我挥手,藏青色身影渐渐被雪幕模糊。车窗上凝结的冰花不断生长,将外面的世界分割成无数碎片。我突然想起他说过的话:“完整的人生,未必需要完整的眼睛。”
是啊,在这个冬至,一个盲人按摩师让我看见了最明亮的东西,那些在残缺中依然蓬勃的生命力,在黑暗中依然能温暖他人的光芒。就像此刻落在掌心的雪花,转瞬即逝,却足够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