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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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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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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流黄河

5月26日上午,我们漂流了黄河。

黄河水黄得很,黄得发褐,又黄得发黑。有人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我们今日见了,才知此话不假。那水色浑浊,竟像是一锅煮了千年的浓汤,沉淀了无数泥沙与秘密。

我们站在岸边,踌躇着。几个船夫蹲在破旧的木船旁抽烟,烟是劣质的,味道相当刺鼻。他们皮肤黝黑,皱纹里夹着泥沙,眼睛却亮得出奇,直勾勾地盯着我们,几个异乡人。

“要过河吗?”一个年长一些的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如河底磨圆的石子。

我摇头,又点头,最后说:“想漂流一段。”

他们哄笑起来,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漂流?这可不是你们城里人玩的玩意儿。黄河水急,暗流多,一不小心,命就没了。”

我们执意要试。他们交换了眼色,终于有个年轻一些的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五十块一个人,带你们漂五里。”

船是木制的,老旧得厉害,船底积着一层泥沙,踩上去咯吱作响。年轻的船夫,他让我们叫他小六,麻利地解了缆绳,竹篙一点,船便离了岸。

船入中流,我们才知道黄河的厉害。水流湍急,船身颠簸,浑浊的浪头不时拍上船帮,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我的裤脚。小六却站得稳当,竹篙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左点右撑,船竟在激流中走出了一条平稳的路来。

“您哪儿的人?”小六问。

我报了湖北恩施的城市名。他哦了一声,显然不甚了解,也不甚关心。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为啥要来黄河漂流?”

我们答不上来。或许是为了寻找什么,或许只是为了逃离什么。城市里高楼林立,人群熙攘,我们却时常感到窒息。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连风都是被规划好的,按时按点地吹,不越雷池一步。

小六见我们不答,也不再多问。他哼起一支小调,调子简单,却莫名地贴合这黄河的波涛。我问他唱的是什么,他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船夫曲,没有词,只有调,“黄河水就是词”。

船过一处河湾,水势稍缓。岸边出现几间低矮的土房,房前晾着渔网。一个老妇人蹲在河边洗衣服,棒槌起落,声音沉闷。她抬头望了我们一眼,眼神空洞,又低下头继续捶打。那些衣服在浑浊的水中荡来荡去,怕是越洗越脏了。

“那是李婆婆,”小六说,“她男人和儿子都死在黄河里。现在一个人过活。”

我们不知该说些什么。小六却神色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黄河边上,生死似乎都变得稀松平常起来。

船继续前行。日头渐高,水面泛起刺目的光斑。我们眯起眼,看见远处有一个黑点在水中沉浮。近了才看清,是一头死去的牲畜,肚子胀得滚圆,随着水流缓缓旋转。

“常有的事,”小六用竹篙将那东西推远,“上游发大水,冲下来的。”

我们想起城市里那些精心包装的肉类,摆在超市的冷柜中,粉嫩新鲜,不见一丝血污。人们挑剔地选择最漂亮的一块,却从不思考它从何而来。在这里,死亡赤裸裸地漂在水面上,无人可以回避。

正午时分,我们在一个小渡口靠岸。小六说这里有一家面馆,黄河鲤鱼面是一绝。面馆简陋,几张木桌,条凳,地面是压实的泥土。老板娘是一个胖妇人,围裙上沾着面粉,见我们进来,热情地打着招呼。

面端上来,汤色奶白,上面漂着几片鱼肉。我尝了一口,鲜美异常,与城市里那些味精调出的味道截然不同。小六吃得呼啦作响,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这鱼是早上刚从河里捞的,”他说:“黄河水浑,鱼却鲜。怪事。”

我想起那头漂浮的死畜,胃里一阵翻腾,却又不舍得放下筷子。生存本来就是一件矛盾重重的事,我们一边厌恶着死亡的阴影,一边又不得不靠吞噬其他生命来延续自己。

饭后继续漂流。午后阳光更烈,水面蒸腾着热气。我们昏昏欲睡,却被一阵急促的水声惊醒。前方河道突然变窄,水流湍急,浪头拍打着裸露的岩石,发出雷鸣般的轰响。

“抱紧船帮!”小六大喊。

我们还未来得及反应,船已冲入激流。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冰冷浑浊的河水劈头盖脸砸来。小六的身影在浪花中时隐时现,他拼命撑着竹篙,肌肉绷紧得如一把弓弦。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终于冲出了险滩。大家都湿透了,船里积了半舱水。小六喘着粗气,却咧嘴笑了:“刺激不?这才叫黄河!”

我们也笑了,笑声被风吹散在河面上。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仿佛那些城市里的烦忧都被这黄河水冲刷干净了。但低头看见水中自己扭曲的倒影,又觉得一切如旧,什么都没改变。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了约定的终点。那是一个荒凉的小码头,几艘破船系在木桩上,随波摇晃。我付钱给小六,他接过,仔细数了,塞进贴身的衣袋。

“您们还要回去吗?”他问。

我们摇头。他显得有一些失望,但很快又笑了:“那您们保重。黄河边上不太平,别走夜路。”

我们看着他撑船离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暮色中。河面上泛起一层金色的光,很快又被黑暗吞噬了。

岸边有一个小旅店,招牌歪斜,写着“迎宾客栈”。我们走进去,柜台后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头,正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他抬眼看了看我们,什么也没问,收了钱,递来一把铜钥匙。

房间在二楼,窄小阴暗,一张木床,一桌一椅。窗子正对黄河,能听见水声拍岸,节奏单调而永恒。我们躺下,浑身酸痛,却睡不着。

夜深时,起了风。窗外黄河的声响变得狂暴,仿佛有无数怨灵在水底哭号。我突然想起小六说的李婆婆,她的丈夫和儿子,是否也在这河底的某处,随着水流永远飘荡?

第二天一早,我们沿着河岸向北走。小六说过,上游有一个地方,河水转弯,形成一片浅滩,天气好时能看到河底的沉船。我们想去看看那些被黄河吞噬的残骸。

走了半日,浅滩在望。河水在这里确实清浅了一些,能隐约看到水下黑乎乎的轮廓。我蹲下身,仔细辨认,那似乎是一截桅杆,斜插在泥沙中,周围散落着一些难以名状的碎片。

“那是‘晋阳号’,三十年前沉的。”

我们回头,见是一个放羊的老汉,赶着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他胡子花白,眼睛却亮得很。

“死了多少人?”我们问。

老汉摇头:“记不清了。黄河里沉的船多了去了,哪能都记得。”

他赶着羊走了,留下一串蹄印和羊粪球。我们继续看着水中的沉船,想象着那个灾难的夜晚。风雨交加,船身在巨浪中扭曲断裂,人们哭喊着落入冰冷的河水,被无情吞噬。而如今,一切归于寂静,只剩下这水下的残骸,默默诉说着往事。

离开浅滩,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黄河在这里拐了一个大弯,岸边出现了一片柳林。林中竟有一座小庙,红墙剥落,门楣上写着“河神庙”三字。

庙很小,只有一间正殿。推门进去,霉味扑面而来。神坛上供着一尊黑脸神像,想必就是河神了。神像前的香炉里积着厚厚的香灰,看来不时有人来祭拜过。

我们正欲退出,忽听身后有响动。一个老妪挎着篮子进来,见了我们,也不惊讶,只是点了点头。她从篮子里取出几个馒头和水果,摆在供桌上,又点燃三炷香,跪拜起来。

等她拜完,我问:“这河神灵验吗?”

老妪笑了,露出稀疏的牙齿:“灵不灵验,得看你怎么求。黄河性子烈,你得顺着它来。”

她告诉我们,这庙有百多年了,年年发大水都淹不到它。“河神保佑着呢。”她说。但当我们问起那些沉船和死人,她却沉默了,良久才说:“那也是河神的安排。”

离开河神庙,我们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何要来黄河漂流。在这条喜怒无常的大河面前,人类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我们的悲欢离合,得失荣辱,在黄河千年如一日的流淌中,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浪花。

城市里的我们,总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我们用科技丈量土地,用法律规范行为,用道德约束欲望,以为这样就能远离混乱与危险。但黄河提醒我们,自然的力量永远大于人造的秩序,生命的脆弱永远超乎我们的想象。

傍晚,我们在一个小村庄借宿。村长是一个热情的中年人,邀我们去他家吃饭。饭桌上,他讲了许多黄河的故事,关于洪水,关于干旱,关于他们祖祖辈辈与这条河的爱恨纠葛。

“我爷爷常说,黄河是我们的娘,也是我们的仇人,”村长喝了一口酒,“她哺育我们,也随时可能吞没我们。”

夜里,我们躺在村长家的土炕上,听着远处黄河的水声,想起了城市里的生活。那里的河流都被驯服了,规整的堤岸,人工的景观,连水流的速度都被精确地控制。人们在那里散步,拍照,却忘记了河流本来的面目。

第三天,我们决定回去了。村长帮我们找了一辆去县城的小车,从那里我们可以坐车返回城市。临行前,我们再次来到黄河边,捧起一抔水,看着它从指缝间漏尽,只剩下一层细沙。

小车颠簸着离开村庄,黄河在视线中渐渐远去。但我们知道,那浑浊的水流已经渗入我们的血液,它将永远在我们的身体里流淌,提醒着我们生命的浑浊与清澈,脆弱与顽强。

回到城市后,我时常梦见黄河。梦中,我站在船头,小六在船尾撑篙,河水托着我们,穿过峡谷与平原,一直漂向大海。而每当我醒来,听见窗外人工喷泉的流水声,就会想起那浑浊的、汹涌的、充满生命力的黄河水。

人们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但或许,我们本就不该追求那种绝对的洁净。生命本就泥沙俱下,清浊交织,就像黄河水,浑浊中自有其深厚的生命力。

漂流黄河,不过是漂流在生命本身的长河上。我们皆是旅人,皆是过客,皆在寻找那个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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