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6日下午,西夏王陵。
出银川城西行约三十里,便到了贺兰山下的西夏王陵。这地方,向来游人不多,倒也清静。我们三人携行,踏着黄土,向那几座土堆走去。
天是灰的,云也懒懒地浮着,不肯移动。风从贺兰山的缺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细沙,打在脸上,微微作痛。远处,几座金字塔般的陵墓沉默地矗立着,土黄色,与大地几乎融为一体,若不是那突兀的轮廓,几乎要错过它们了。
这便是西夏王国的遗迹了。一个曾经纵横西北,与宋、辽、金鼎足而立的王朝,如今只剩下这几座土丘,供后人凭吊。我们走近其中最大的一座,据说是景宗李元昊的陵寝。这位西夏的开国皇帝,想必生前何等威风,死后却也不过如此一堆黄土。
陵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描摹着那些凹陷的笔画,试图辨认出几个字来。“大白高国”?还是“风帝”?都难以确定。碑石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小孔,是千百年风沙侵蚀的痕迹。这石碑,就像它所纪念的王朝一样,正在一点点消逝。
绕到陵墓的另一侧,忽然发现几处盗洞,黑黝黝地张着口。据说这些陵墓,早在元代就被盗掘一空,连尸骨都不知所踪。我不禁想象当年的场景,盗墓贼举着火把,钻进这幽深的墓道,撬开棺椁,将里面的珍宝洗劫一空。他们可曾有过片刻的犹豫?面对一位帝王的安息之所,他们心中可曾掠过一丝敬畏?
登上陵顶,视野顿时开阔。九座王陵呈北斗七星状排列,据说这是党项人的某种信仰。远处,贺兰山如一道青灰色的屏障,横亘在天际。山的那边,便是内蒙古的草原了。当年李元昊就是从这里出发,率领着他的铁鹞子军,东征西讨,建立起一个强大的帝国。
风更大了,卷起我的衣角。站在陵顶,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这土堆,是无数劳工一筐一筐背土垒起来的。史书记载,西夏建国初期,征发民夫数十万修建王陵,许多人累死在工地上。他们的尸骨,或许就埋在我们脚下的某处。历史总是如此,帝王将相的丰功伟绩,往往建立在普通人的血泪之上。
走下陵墓,发现不远处有一块较为平坦的地方,散落着许多碎瓦片。拾起一片,是青灰色的,表面有细密的纹路。考古学家说这里是当年的陵园建筑遗址,有享殿、碑亭、神墙等。如今,一切都化为尘土,只剩下这些残片,无言地诉说着往日的辉煌。
一位老者牵着驴从远处走来,驴背上驮着干柴。我们向他打招呼,他停下脚步,用浓重的方言与我们交谈。他说他家世代住在这附近,小时候常在王陵间玩耍。“那时候,这些土堆比现在高多啦,”他指着最大的那座陵墓说,“年年风刮雨冲,越来越矮喽。”
老人告诉我们,20世纪70年代,考古队曾经发掘过一座陪葬墓,出土了不少好东西。“金器、铜器,还有画在墙上的美人图,”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后来都拉到银川城里去啦,再没回来。”说完,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驴屁股,继续赶路了。
我们望着老人佝偻的背影,想起西夏王朝最后的岁月。1227年,成吉思汗的大军攻破中兴府(今银川),末主李晛投降,西夏灭亡。蒙古人进行了残酷的屠城,王陵也被大肆破坏。一个存在了近两百年的王朝,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如今,连它的语言西夏文,都成了学者们费心破解的谜题。
夕阳西下,陵墓的阴影越拉越长。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最后一缕阳光从贺兰山顶消失。暮色中,王陵显得更加孤寂苍凉。几只乌鸦落在陵顶,“嘎嘎”地叫着,仿佛在嘲笑人类的野心与虚荣。
忽然想起曾在博物馆见过的一尊西夏鎏金铜牛,做工精美,神态生动。那是西夏工匠的杰作,也是这个民族曾经存在的证据。如今,工匠们的后代何在?他们的血脉或许融入了汉族、蒙古族或其他民族中,但作为一个独立的民族,党项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夜幕降临,我们打开手电筒,最后看了一眼这些沉默的土堆。它们就像一个个巨大的问号,矗立在历史的荒原上。一个王朝为何兴起?又为何衰亡?它的文化为何如此迅速地被遗忘?这些问题,或许永远没有完整的答案。
回程的路上,月光照亮了土路。远处,银川城的灯火依稀可见。现代生活的喧嚣与繁华,与身后那片荒凉的陵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千年前,这里曾是西夏王朝的核心地带,车马往来,冠盖云集。如今,只剩下风声呜咽,诉说着一个消失王朝的故事。
第二天,我们去了宁夏博物馆。在西夏文物展厅,那些精美的佛像,华丽的织物,独特的文字,无不显示着这个民族曾经的创造力。特别是一尊黑釉剔花瓷瓶,腹部刻有牡丹花纹,工艺精湛,令人叹服。讲解员说,西夏瓷器吸收了中原和西域的特点,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西夏人很善于学习,”讲解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说起西夏文化时眼睛发亮,“他们从汉人那里学来了农耕和儒家文化,从吐蕃人那里接受了佛教,从回鹘人那里学会了冶炼技术,然后创造出了属于自己的文明。”
我想起王陵附近那个牵驴老人说的话。他说小时候听祖父讲,西夏灭亡时,很多党项人改姓张、李、杨等汉姓,隐藏身份以求生存。“我们村里就有几家,祖上是西夏人,”老人说,“不过现在谁还分得清呢?”
是啊,谁还分得清呢?历史就像一条大河,各民族的文化在其中交融、碰撞,最终汇成浩瀚的人类文明长河。西夏王朝虽然消失了,但它的一些文化元素或许已经融入了中华文明的血脉中,以我们尚未完全了解的方式延续着。
离开银川前,我们又去了一次西夏王陵。这次是正午时分,烈日当空,陵墓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我们带了水和干粮,在一座较小的陵墓阴影下休息。忽然注意到陵壁上有一些规则的凹痕,像是人工开凿的。查阅资料才知道,这是当年修建陵墓时搭建脚手架留下的孔洞。
这些孔洞,让我忽然与千年前的工匠们产生了某种联系。他们也曾在这炎炎烈日下劳作,汗水浸透了衣衫;他们也曾望着逐渐增高的土堆,计算着完工的日子;他们或许还会担忧,自己死后,是否也能有这样一个安息之所?
历史书写的总是帝王将相的故事,而那些真正建造了这些奇迹的普通人,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西夏王陵,与其说是帝王权威的象征,不如说是无数无名者智慧与劳动的结晶。
回望这一座座土丘,我不再只感到苍凉,更感受到一种坚韧的生命力。一个民族可以消失,但它创造的文化却可能以某种形式长存。就像这些陵墓,虽然残破,却依然挺立了近千年,向每一个来访者诉说着,我们曾经存在过,我们曾经辉煌过。
旅途回程时,飞机起飞那一刻,我从舷窗俯瞰贺兰山下的那片土地。西夏王陵已经看不见了,但我知道它们还在那里,静静地守候着,等待着下一个来访者,继续讲述那个关于崛起与衰落、荣耀与遗忘的古老故事。
人类的历史何其短暂,又何其漫长。一个个王朝兴起又覆灭,一种种文化繁荣又消逝。唯有贺兰山依旧,看尽了人间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