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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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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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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的西夏文

西夏王陵的土丘上,立着一些残碑断碣,上面刻着一些古怪的文字,横竖撇捺,排列得整齐,却教人半点也看不懂。我们每每站在那里,望着这些符号,竟觉得它们也在望着我们,彼此相对无言。

这些便是西夏文了。西夏人将西夏文称为“蕃书”。如今认得它的人,怕是不多了。偶有学者来此,对着石碑指指点点,口中念念有词,旁人便围拢来,以为能听出些什么名堂,却终究也是徒劳。那些曲曲折折的笔画,在阳光下泛着青光,仿佛在嘲笑世人的无知。

西夏文创制于西夏景宗李元昊时期。这位枭雄,一面与宋廷周旋,一面又觉党项人需有自己的文字,便命大臣野利仁荣仿汉字形制,增减笔画,创制出六千余字。当时西夏境内,汉字、吐蕃文、回鹘文并行,而元昊偏要另起炉灶,大约也是存了“分庭抗礼”的心思。文字之设,本为记事,而竟成了标榜国威的工具,想来也是可叹。

我们在博物馆的玻璃柜前,见过一页西夏文佛经。纸张泛黄,字迹却还清晰。那些字,猛一看与汉字相似,细看却又无一字相同。有的字像汉字缺了笔画,有的又多了几道,有的干脆就是全新构造。据说西夏文有“会意”“形声”之类,与汉字造字法相类,然而终究是另一套系统了。看久了,竟觉得那些字在纸上蠕动,要向我们诉说什么,却又哽住了喉咙。

西夏灭亡后,其文字便渐次湮没。蒙古人的铁骑踏碎了兴庆府的宫墙,也踏碎了这套文字传承的可能。元人修史,将西夏归入“外国传”,其文字更被视为“死文字”。明清之际,偶有金石家得见西夏文碑刻,也不过是当作古董把玩,无人能识。那些横平竖直的笔画,成了无人能解的密码,静静地躺在西北的黄沙中,等待着被重新发现的日子。

二十世纪初,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在黑水城掘得大批西夏文献,运往圣彼得堡。这些文献中,有一部《蕃汉合时掌中珠》,恰是西夏文与汉文对照的字典。沉睡七百年的文字,终于等来了唤醒它的人。学者们如获至宝,对照研究,西夏文之谜渐次解开。我想,那些文字若有灵,当在暗夜中发出笑声罢。

王陵的讲解员是一个中年汉子,自称是党项后裔。他指着一块残碑说,这是某位西夏皇帝的功德碑,上面记载着文治武功。我问他可认得这些字,他摇摇头,笑着说:“现在哪还有人会这个?老祖宗的东西,早就丢光了。”他的笑容里有一些惭愧,又有一些无所谓。那些曾经辉煌的文字,如今在他的眼中,不过是招揽游客的摆设罢了。

宁夏博物馆里,几个小学生由老师领着参观西夏文展区。孩子们对着那些古怪的符号叽叽喳喳,有的说像图画,有的说像鬼画符。老师耐心讲解,说这是我们宁夏古代的文字,是我们的文化遗产。一个小胖子突然问:“老师,这些字有用吗?我们现在又不用它。”老师一时语塞,支吾着说这是祖先的智慧,要我们记住历史。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眼又被展柜里的金器吸引去了。文字若无实用,终究只是博物馆里的标本,我想。

我在银川的书店里,寻得一本《西夏文入门》。翻了几页,尽是些“部首”“笔画”的讲解,枯燥得很。店员见我感兴趣,便说这书放了两年,我是第一个翻看的。问他可有人学西夏文,他笑道:“除了几个专家,谁学这个?又不能当饭吃。”我默然,将书放回原处。那书脊上的“西夏文”三字,在书架阴影中显得格外寂寞。

同行的有一位西北大学的教授,毕生研究西夏文。老人戴着老花镜,一边行走一边抄录着碑文。他说,全国能流畅阅读西夏文的不超过二十人,而真正精通的,不过三五人而已。“这文字正在死去,”他推了推眼镜,“我们这些人,不过是给它写墓志铭罢了。”窗外阳光正好,照在他花白的头发上,也照在那些他手写的西夏文卡片上,形成了奇异的对比。

西夏文创制之初,想必也是通行全国的。官牒私信,经文典籍,无不用之。李元昊下令推广,设蕃字院、汉字院,培养通晓两种文字的人才。当时的西夏文人,书写这些文字时,心中当是充满自豪的。毕竟,这是属于党项人自己的文字,不再仰人鼻息。而今安在哉?那些曾以蕃书为荣的文人,他们的心血,终究敌不过时间的磨蚀。

贺兰山下的王陵景区,小贩兜售着西夏文纪念品。有将游客姓名译成西夏文的,二十元一张。我见一青年买了一张,看着纸上那些不知所云的符号,满意地笑了。小贩信口胡诌,说这个符号代表“富贵”,那个代表“平安”,青年信以为真,小心地将纸折好放入钱包。真正的西夏文专家若见此情景,不知会作何感想。文字沦落为骗钱的工具,大约比彻底被遗忘还要可悲一些。

我在银川认识了一位书法家,他说他专攻西夏文书法。他的作品被当作高档礼品,送给来访的官员外商。他说,西夏文结构方正,笔画刚劲,很适合书法表现。我问他可懂所写何意,他坦然道:“大多不懂,只是照着字帖摹写罢了。反正看的人也不懂,好看就行。”原来在这些“艺术家”手中,西夏文早已抽离了表意功能,纯粹成了线条的组合。文字失去了意义,与图画何异?

偶有学者呼吁,要在西夏故地中小学开设西夏文课程,以传承文化。应者寥寥。家长问:“学这有何用?能加分吗?能找工作吗?”教育部门算了一笔账,师资、教材和课时,都是问题。于是不了了之。功利时代,无人愿为死文字浪费光阴。那些主张保护的人,自己也不见得会送子女去学。所谓文化遗产,常常只是嘴上说说罢了。

西夏文佛经的发现,曾震惊学界。这些经文证明,西夏不仅翻译了大量佛典,还有自己的著述。一个湮没的文明,通过这些文字,向我们展示它曾经的精神世界。我在图书馆特藏室,翻阅西夏文《金刚经》影印本。那些端庄的文字,一行行排列整齐,仿佛七百年前的僧人刚刚抄毕,墨迹未干。而今日能读懂它们的,世上又有几人?

王陵的黄昏,游客渐稀。我独坐残碑旁,看夕阳给那些石刻文字镀上金边。忽然觉得,文字亦如人生,有诞生,有辉煌,亦有死亡。西夏文死了,死在蒙古人的铁蹄下,死在历史的尘埃中,死在子孙后代的遗忘里。而今,我们费尽心力要复活它,不过是为了满足某种文化虚荣罢了。

夜风起时,我离开王陵。回望那些石碑,黑影幢幢,上面的文字已看不清了。它们沉默七百年,还将继续沉默下去。这世上,终究没有不死的事物,文字亦然。

死文字,只是给活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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