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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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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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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留下一声轻叹

立秋这一日,天气照例是热的。我向来不很信那些节气之说,以为不过是古人排出来的玩意儿,与现今的生活未必合拍。然而今年的立秋,却教我生出一些异样的感触来。

晨起推窗,便见那株老槐树微微地颤动,叶子翻出灰白的背面来。风是凉的,与先前的暑风大不相同了。树上的蝉似乎也觉察了,叫声比往日更急更响,大约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便拼命地嘶喊。一只瘦猫从墙头踱过,黄褐色的皮毛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干枯,它停下脚步,向我这厢望了一望,眼神里既无恐惧,也无亲近,只是漠然地一瞥,便又向前去了。

巷子里的王婆子已经在摆她的早点摊子。铁锅里的油“滋滋”地响着,炸油条的气味弥漫开来。她见了我,照例是堆出满脸的笑纹,问道:“先生今儿个起得早,可要来根新炸的油条?”我摇摇头,她却已经麻利地用报纸包了一根递过来。

“今儿立秋呢,吃了立秋的油条,一年不生病。”她说着这样的老话。

我只好接过来,油渍立刻在报纸上洇开一片。油条确是酥脆,咬在嘴里“咔嚓”作响,然而我心中却想着,吃了立秋的油条便不生病,那么医院里那些病人,大约都是没吃油条的了?这样的想法自然不便说出口,只得默默地咀嚼着,看王婆子那双青筋暴突的手在面团上忙碌。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一个穿蓝布衫的老者拖着一辆小车,上面堆满了青绿的西瓜。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地挪,车轮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西瓜在朝阳下泛着水光,想来是昨夜才从地里摘的,瓜蒂处还带着新鲜的汁液。老者不时用肩上搭着的毛巾擦汗,那毛巾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西瓜怎么卖?”有人问道。

“立秋的瓜,不甜不要钱。”老者停下脚步,脸上的皱纹里嵌着汗珠。

买瓜的人蹲下来,在瓜堆里挑拣,手指敲打着瓜皮,发出“咚咚”的声响。老者并不帮忙,只是站着看,眼神空茫地望着远处。终于挑定一个,称了重量,付了钱。老者将钞票塞进腰间的一个布包里,又继续拖着他的小车前行,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佝偻。

我忽然想起幼时在乡下,立秋这日是要“啃秋”的。家家户户都要煮上一锅新摘的玉米,孩子们捧着热腾腾的玉米棒子,啃得满嘴都是黄粒。玉米的清香混着晨露的气息,是立秋特有的味道。而今住在城里,这般情景已多年不见了。

午后,天阴了下来。乌云从西北方压过来,黑沉沉的一片。风也大了,卷起街上的尘土和纸屑。人们匆匆地走着,不时抬头看天,生怕雨突然落下。卖冰棍的小贩急忙推着车子寻找避雨处,车上的棉被已经被风吹开了一角,露出里面五颜六色的冰棍包装纸。

果然,不消一刻,雨点便砸了下来。先是稀疏的几滴,在干燥的地面上留下深色的圆点,转眼间便连成了线,又织成了网,最后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雨幕。街上的行人四散奔逃,有的钻进了店铺,有的干脆冒雨前行。一个穿红裙子的姑娘将手提包顶在头上,高跟鞋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水花。

我站在屋檐下看雨。雨点打在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不时有承受不住水珠的叶子飘落下来,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一只麻雀不知从何处飞来,停在离我不远的电线上,羽毛已经被淋得透湿,显得格外瘦小。它不时抖动身体,甩出一串水珠,又很快被新的雨水打湿。

雨下了约莫一个时辰,终于渐渐小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阳光如液体黄金般倾泻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屋顶和路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这是久旱后的第一场雨所带来的馈赠。

巷子里的孩子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出来,光着脚丫在水洼里踩踏,溅起的水花引来一阵阵欢笑。他们的母亲在后面呼喊着,担心他们着凉,却无人理会。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捉到一只蜗牛,正兴奋地向同伴展示,那蜗牛怯生生地缩在壳里,只露出一点点湿润的肉。

傍晚时分,我踱到城边的小公园。经过雨水的冲刷,园中的草木格外青翠。几株早桂已经结了花苞,隐隐有香气透出。长椅上坐着一位老者,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捧着一本书在读。我走近了看,是本《楚辞》。他察觉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立秋了。”他说,声音低沉而温和。

“是啊,立秋了。”我应道。

“屈原写‘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便是这般时节了。”老者说着,手指轻轻抚过书页,仿佛那里有看不见的纹路。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远处有几个少年在打篮球,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在雨后清新的空气中格外清脆。一个穿黄色雨靴的小女孩追着一只蝴蝶跑过,蝴蝶最终停在一朵野花上,翅膀缓缓开合。

“您常来这里读书?”我问道。

老者点点头:“立秋之后,这里的黄昏最好。不冷不热,有风有光,还有这些……”他指了指周围的树木,“它们开始变色的时候,一天一个样子。”

我忽然注意到他的左袖空空如也,随风轻轻晃动。他似乎察觉了我的视线,却并不在意,只是继续说道:“人老了,就格外注意这些节气的变化。每一个节气都像是一个记号,提醒你又过了一段日子。”

天色渐暗,公园里的灯亮了起来。老者合上书,小心地放进身边的布袋里,起身告辞。他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瘦削,却又莫名地挺拔。我望着他远去,直到消失在树影里。

回家的路上,经过一家新开的水果店,灯光明亮,门口摆着一筐筐新鲜的水果。店主是一个年轻人,正忙着给葡萄喷水保鲜。见我驻足,便热情地招呼:“先生要买水果吗?今天的枣子特别好,刚上市的。”

我看了看那些枣子,果然饱满光亮,表皮泛着淡淡的红晕,像是少女的脸颊。便称了一斤,年轻人又执意送了我几个无花果,说是立秋的礼物。

“我们乡下有句话,立秋吃无花果,冬天不咳嗽。”他笑着说,露出两颗虎牙。

我道了谢,提着水果往回走。街灯已经全亮了,飞蛾和小虫在灯光下飞舞,投下细碎的影子。槐树上的蝉还在叫着,只是声音已经不如早晨那般响亮。树下的阴影里,那只黄褐色的瘦猫又出现了,它静静地坐着,眼睛反射着灯光,像两颗小小的宝石。

回到家中,我尝了一颗枣子,果然甜美多汁。无花果还稍嫌生硬,需放上两日。窗外,一轮明月已经升起,清冷的光辉洒在湿漉漉的屋顶上。不知何处传来笛声,断断续续的,吹的是一首老旧的民谣。

立秋了。夏天就这样过去了,无声无息地。我想起那位独臂老者的话,节气确实是记号,标记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在这些记号旁填上自己的记忆,王婆子的油条,老者的西瓜,少年的篮球,女孩的蝴蝶,店主的无花果……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在节气这个框架里,竟也拼凑出生活的模样来。

夜深了,笛声早已停止。只有偶尔的风吹过槐树,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我忽然想起冰箱里还有半个西瓜,是前日买的。取出来尝了一口,甜味已经淡了许多,水分也不那么充足了。果然如那卖瓜老者所说,立秋的瓜,味道是不同的。

躺在床上,闭目听着窗外的秋虫初鸣。夏天轰轰烈烈地来,又悄无声息地去,只留下这一声“立秋”的轻叹。人们照例过着日子,油条照炸,西瓜照卖,雨照下,儿童照旧在水洼里嬉戏。而在这平常的表象之下,时光已经偷偷地溜走了一大截。

节气不过是地球公转的刻度,而人生,就在这周而复始的刻度里,一步步走向那个必然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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