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已过,天气却不见凉。我坐在窗前,望着那株老槐树,叶子边缘微微泛黄,像是被谁用火烤过似的。树下的青石板路上,几只蚂蚁排着长队,搬运着不知从何处得来的食物残渣。它们走得极快,仿佛也知道这暑气不会久留,须得抓紧时间。
巷口的王婆又在叫卖她的凉茶了。“消暑解渴,三元钱一碗!”声音嘶哑而悠长,穿过燥热的空气,钻进我的耳朵。这声音听了有二十年了吧,自我搬到这巷子里起,便日日如此。王婆的凉茶其实并无特别,不过是一些甘草、菊花之类,然而在这暑气未消的午后,却成了巷中居民的一剂良药。
我走出门去,要了一碗。王婆见是我,便多舀了一勺蜂蜜。“先生近日可好?”她问道,眼睛却盯着茶壶,并不看我。我说还好,只是这天气闷得人透不过气来。她这才抬头,皱纹里夹着汗珠,笑道:“处暑都过了,再忍忍就凉快了。”
喝过凉茶,我信步往城郊走去。路上行人稀少,偶有挑担的小贩,也都是蔫头耷脑的。田里的稻子已经抽穗,青中带黄,沉甸甸地低垂着。几个农人蹲在田埂上歇息,草帽遮住了他们的脸,只见汗水从下巴滴落,砸在干裂的泥土上,立刻就被吸干了。
远处有一座小桥,桥下流水潺潺,我走过去坐在桥墩上。水很浅,看得见底下的鹅卵石,几尾小鱼在其中穿梭。忽然有一片树叶飘落水面,鱼儿便惊慌地散开了。这溪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比城里的井水凉快许多,我把手伸进去,一股清凉顺着手臂爬上来,暑气顿时消了一半。
“伯伯也来乘凉吗?”
我回头,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皮肤黝黑,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提着一个鱼篓。我点点头,他便在我旁边坐下,把鱼篓浸在水中。篓子里有两三条小鱼,不大,约莫只够煮一碗汤的。
“今天收获不好?”我问。
“天太热,鱼都躲到深水里去了。”少年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母亲病了,就想喝一口鲜鱼汤。”
我看了看他那空荡荡的鱼篓,又看了看他干裂的嘴唇。少年察觉到我的目光,有些窘迫地解释:“早上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呢。”
我从怀里掏出早上买的两个烧饼,分给他一个。他犹豫了一下,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吃了。吃完后,他忽然跳起来,指着下游的一处水湾:“那儿有鱼!我看见了!”话音未落,人已经奔了过去。
我看着他矫健的背影,想起自己年少时也曾这样充满活力。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却已经觉得精神不济,大约是县城住久了,被那浊气熏的。少年在水湾处忙活了半晌,终于欢呼一声,举起一条巴掌大的鱼。他跑回来给我看,眼睛里闪着光:“这下够煮汤了!”
夕阳西斜时,我回到城里。路过药铺,抓了两副清热解暑的药,托人给那少年送去。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但在这小城里,找一个人总是不难的。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虫鸣。处暑时节的虫子叫得格外响亮,仿佛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要在这最后的温暖里尽情歌唱。我想起白日里那个少年,想起他捉到鱼时欢喜的样子。人生在世,所求不过是一碗鲜鱼汤罢了。
次日清晨,我被一阵哭声惊醒。披衣出门,见巷尾围了一群人。挤进去一看,是王婆躺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邻居说她早上起来煮茶,突然就倒下了。“暑热攻心,”老郎中摇着头说,“这把年纪,哪经得起这样的天气。”
王婆的凉茶摊还在那儿,茶壶里的水已经烧干了,壶底留下一层黑褐色的渣。我想起昨天她还多给我一勺蜂蜜,今天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人生无常,竟至于此。
出殡那日,巷子里的人都来了。王婆无儿无女,只有一个远房侄子从乡下赶来料理后事。那侄子是一个憨厚的庄稼汉,红着眼睛给众人磕头道谢。棺材抬出巷口时,我忽然看见那个捉鱼的少年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捧着一碗鱼汤。他茫然地站着,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凉茶摊的老婆婆突然就不见了。
处暑过后第七日,终于下了一场雨。雨不大,但足以浇灭连日的燥热。我站在屋檐下看雨,见那少年冒雨跑来,怀里抱着一个瓦罐。“伯伯,”他气喘吁吁地说,“母亲让我给您送鱼汤来。”我邀他进屋,他却不进,只说还要赶回去照顾母亲。
瓦罐里的鱼汤还温热,飘着几片葱花。我尝了一口,鲜得很,不知加了什么特别的调料。喝完汤,雨也停了,天空洗过一般明净。我走出门去,发现老槐树的叶子掉了不少,黄灿灿地铺了一地。
王婆的凉茶摊已经被拆了,原地放上了一盆不知谁家的菊花,开得正艳。那远房侄子继承了王婆的房子,据说要开一个杂货铺。巷子里的人照样来来往往,孩子们在积水里蹦跳,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处暑,处者,止也。暑气至此而止。古人立此节气,原是为了标记季节的变换,提醒人们准备迎接秋天。然而暑气岂是一个日子就能止住的?它总要挣扎一番,带走几个体弱的,才肯依依不舍地退去。
午后,我又走到城郊的小溪边。溪水涨了些,也浑浊了,看不见底下的鹅卵石。那少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手里还是提着鱼篓,但今天穿了一双草鞋。“母亲好些了,”他主动告诉我,“能下床做饭了。”我问他鱼汤里加了什么,那样鲜美。他笑着说,是母亲从山上采的一种野草,有香气,能去腥。
我们并肩坐了一会儿,他忽然问:“伯伯,人死了是去哪里呢?”
我愣了一下,反问他为什么这么问。
“凉茶摊的老婆婆死了,”他低头摆弄鱼篓,“前几日她还给我喝过茶,没收钱。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我不知如何回答。远处有风吹来,带着初秋的凉意。溪水哗哗地流着,几片早落的树叶随波逐流,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你看那树叶,”我指着溪水说,“它们从树上落下来,被水带走,有的会卡在石缝里,有的会一直流到很远的地方。人死了,大概也是这样吧。”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指着溪水喊道:“鱼!”随即跳起来,提着鱼篓追了下去。
我独自坐在桥墩上,看着他的身影渐渐远去。处暑已过,秋天真的要来了。王婆的凉茶,少年的鱼汤,还有那不知名的野草香气,都将随着夏天的结束而成为记忆。唯有这溪水,年复一年地流着,见证着一切的生与死,来与往。
回去的路上,我在田边摘了一枝野菊花,插在书案的花瓶里。花不大,但金黄耀眼,给昏暗的屋子添了一抹亮色。窗外,老槐树的叶子又在风中轻轻摇曳,几片黄叶飘落,像极了人生中那些悄然而逝的时光。
处暑过后,便是白露。到那时,清晨的草尖上会挂满晶莹的露珠,阳光一照,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人生百态,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