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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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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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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人生不可满

小满这天,我坐在老槐树下,看那些槐花飘落。槐花白得有一些刺眼,在阳光下竟显出几分惨淡来。风一吹,花瓣便纷纷扬扬地洒下来,落在我的肩上,也落在泥土里,很快便与泥土混合在一处了。

村东头的麦田已经泛黄,麦穗沉甸甸地垂着头,却还未完全饱满。这便是“小满”了。万物至此,小得盈满。我想,这节气的名字起得真是妙极,既道出了庄稼的长势,又道出了人生的况味。人生在世,何尝不是永远处在“小满”的状态?从未真正饱满过,却又总是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满了。

阿四从田埂上走来,手里捏着几根麦穗。他是我儿时的玩伴,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脸上刻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皱纹。

“看这麦子,”他把麦穗递给我,“今年收成应该不错。”

我接过麦穗,在掌心搓了搓,麦粒便脱落下来。放在嘴里嚼了几下,有一股青涩的甜味。

“还差一些火候。”我说。

“是啊,”阿四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块土疙瘩,捏碎了又撒回去,“再有个十来天,就该开镰了。”

我想起小时候,每到小满前后,大人们就开始磨镰刀。那霍霍的磨刀声,在夏夜听来格外清晰。孩子们则在麦田边追逐嬉戏,偶尔偷几穗麦子,躲在田埂下烧着吃。麦粒在火中爆开的声响,与如今的爆米花机倒有几分相似。

“记得小时候偷麦子烧着吃的事吗?”我问阿四。

阿四咧开嘴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怎么不记得?为此没少挨父亲揍。”

我们都笑了。笑声中,一只麻雀落在不远处的麦穗上,麦秆微微弯了弯,又弹了回去。麻雀警惕地看了看我们,啄了几粒麦子,又飞走了。

“今年村里走了三个人。”阿四突然说。

我愣了一下:“谁?”

“老李头,张家的媳妇,还有村西的刘老师。”

我认识老李头和张家的媳妇,却不记得有什么刘老师。阿四解释说,那是从城里来的支教老师,在村里教了两年书,去年查出肝癌,拖到今年春天就没了。

“才三十出头,”阿四叹了一口气,“留下一个女儿,才五岁。”

我想象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简陋的教室里教孩子们念书的模样。他或许满怀理想来到这偏远的乡村,却最终将生命留在了这里。他的女儿,那个五岁的小女孩,现在在哪里呢?是否还有人给她讲睡前故事?是否还有人记得给她在生日时煮一碗长寿面?

“人这一生啊,”阿四拍拍裤子上的土站起来,“就像这麦子,没熟透就被割了的,熟透了被割的,到头来都是要被割的。”

我仰头看他,阳光从他背后照过来,给他镀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的身影在麦田的背景上显得格外高大,又格外渺小。

午后,我独自去了村后的山坡。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和周边的田野。麦田像一块块金黄的补丁,拼接在翠绿的玉米地和深褐色的耕地之间。远处,一条土路蜿蜒伸向山外,路上偶尔有拖拉机突突地开过,扬起一阵尘土。

山坡上开满了野花,紫色的地丁,黄色的蒲公英,还有不知名的小白花。我在花丛中躺下,闭上眼睛,感受阳光透过眼皮的红色和微风拂过脸颊的触感。一只蜜蜂嗡嗡地飞过,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我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小满不满,麦有一险。”意思是小满时节,麦子如果看起来已经饱满,反而不好,因为那意味着麦子可能已经停止生长了。真正的好麦子,在小满时应该还是青黄不接的样子,还有生长的空间和潜力。

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那些看似已经圆满的人生,或许已经失去了生长的可能;而那些始终处在“小满”状态的人,却还有无限的前路。

傍晚时分,我溜达到村里的小学。学校已经放学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旗杆上的国旗还在晚风中轻轻摆动。教室的窗户有些已经破了,用报纸糊着。黑板报上歪歪扭扭地写着“欢迎小满”四个大字,旁边画着麦穗和太阳,虽然稚拙,却充满了生气。

一个穿红裙子的小女孩蹲在教室前的花坛边,正在专心致志地看着什么。我走近一看,原来她在观察一队蚂蚁搬运食物。

“你在看什么?”我蹲下身问她。

“蚂蚁搬家,”她头也不抬地说,“它们要把食物搬回家。”

“你知道蚂蚁的家在哪里吗?”

她指了指花坛边缘的一个小洞:“那里。”

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沉静。一个念头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你姓刘吗?”我问。

她这才抬起头看我,点了点头:“我叫刘小雨。”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小小的身影在空旷的校园里显得格外孤单。

“你爸爸……”我犹豫着开口。

“我爸爸去天上了,”她平静地说,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老师说,他是去天上教书了。”

我喉咙有些发紧,点了点头:“是的,他在天上教书。”

小女孩又低头去看她的蚂蚁了。我坐在她旁边的台阶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校园里的杨树开始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

“伯伯,”小女孩突然问我,“小满是什么意思?”

我想了想,说:“小满就是说,麦子快要成熟了,但还没有完全成熟。就像……”我指了指她,“像你这么大,正在长大,但还没有完全长大。”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大满’呢?”她问。

“这个啊,”我笑了,“没有人真正‘大满’的。我们永远都在生长,永远都在变得更好。”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去追逐一只蝴蝶了。我看着她欢快的身影,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刘老师。他是否也曾这样看着女儿玩耍?是否也曾在这同样的夕阳下,思考着关于成长、关于生命的问题?

回村的路上,我遇到了阿四的妻子,她正挎着篮子从菜园回来,篮子里装着新摘的黄瓜和西红柿。她热情地邀我去家里吃饭,说今天是小满,按习俗该吃野菜。

“今年的苦菜特别嫩,”她说,“拌上蒜泥和醋,最是开胃。”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说已经答应去舅舅家吃饭了。其实并没有这回事,我只是突然想一个人静一静。

夜幕降临,村里的灯火次第亮起。我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这熟悉的景象。三十多年前,我离开这里去城里读书工作,每年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村里都会少一些老人,多一些新坟;少一些熟悉的面孔,多一些陌生的孩子。

小满小满,麦粒渐满。人生也是如此,总是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寻找平衡。我们收获一些东西,同时也在失去另一些东西。真正的大满或许永远都不会到来,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在“小满”的状态中学会知足,学会珍惜那些尚未圆满但正在生长的事物。

夜风吹来,带着麦田的清香和远处炊烟的气息。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里充满了这熟悉的味道。在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父亲那句话的深意:“小满不满,麦有一险”。人生最美好的状态,或许就是这“小满”时分。此时,还有梦想可追,还有远方可去,还有成长的空间,还有爱的能力。

我慢慢走回舅舅家,抬头看见满天星斗。明天,麦子会继续生长;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明天,那个叫刘小雨的小女孩会背着书包来上学;明天,生活将继续它的“小满”状态,不完美,但永远充满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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