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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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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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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对生命的敬畏

立夏前一日,我竟得了闲,便踱到城外的田垄上去。向来是忙的,也不知忙了些什么,横竖日子便这般过去了。今日却偏生闲下来,大约连老天也有些诧异罢。

天色是极好的。蓝得有些晃眼,云却不多,只疏疏落落几片,浮在空中,宛如被谁随手抛掷的棉絮。阳光已经显出几分狠劲,照在脸上,竟有一些刺痛。风倒是温软的,挟着一些微弱的土腥气和新叶的清香,从远处的山麓一路拂过来,穿过麦田,掠过我的耳际,又向不知名的地方去了。

麦子已经抽穗了。青黄色的穗子密密地排列着,在风中轻轻摇曳,远望去,便是一片起伏的绿浪。农人们三三两两散在田间,有的弯腰拔草,有的则仰头望着天色,嘴里不知念叨着一些什么。他们的脸色大抵是黝黑的,皱纹里夹着汗水和尘土,眼睛却亮得很,仿佛也映着这五月的阳光。

我沿着田埂漫无目的地走,鞋底沾了新鲜的泥,走起来有一些发黏。忽见前方蹲着一个老人,正对着几株麦子出神。走近了一看,却是认识的,是村中的老秦头。自我少时他就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如今算来,怕有七十多岁了。

“秦伯,看什么这般入神?”我招呼道。

老人迟缓地转过头来,眯着眼辨认了一会,才咧开缺了牙的嘴笑了:“是城里的小伙子啊。我瞅这麦穗呢,明日就立夏了。”

我在他身旁蹲下,顺着他枯枝般的手指望去。那是几株略显羸弱的麦子,穗子比周围的要小上一圈,颜色也淡些。

“这几株长得不好?”

“不是不好,”老人摇摇头,从地里掐了一根麦穗,在掌心搓了搓,吹去麦壳,露出青绿的麦粒来,“是熟得太早。你瞧,已经灌浆了。”

掌心里的麦粒确实饱满,虽未全熟,却已经能看出日后金黄的模样。我凑近闻了闻,一股清甜的香气立刻钻入了鼻腔。

“立夏麦龇牙,一月就要拔。”老人忽然念了一句农谚,见我疑惑,便解释道:“意思是立夏时麦子开始灌浆,再有一个月就能收了。这几株跑得快,怕是要提前十来天。”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麦粒放回穗壳中,又轻轻将穗子扶正,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婴孩。我不由觉得有一些好笑,麦子哪就这般娇贵了。

老人似看出我的心思,也不恼,只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慢悠悠道:“庄稼也是有灵性的。你待它好,它便回报你;你糊弄它,它也糊弄你。这几株跑得快,许是地底下吸着了暖和气儿,急着要见天日呢。”

我正欲答话,忽见田埂那头跑来一个半大孩子,约莫十来岁,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晒得黝黑的小腿上沾着泥点子。

“爷爷!奶奶叫您回去吃饭!”孩子远远地喊,声音清亮亮的,惊起了田边灌木丛中的几只麻雀。

“晓得了!”老人应着,撑着膝盖慢慢站起来,骨骼发出轻微的响声。他拍了拍身上的土,对我道:“小哥也来家吃饭罢,今日蒸了立夏馒头。”

我婉拒了,老人也不勉强,由孙子搀着,一老一小慢慢往村里走去。走出几步,孩子忽然回头,冲我做了一个鬼脸,又蹦跳着往前跑了。阳光下,他发梢上的汗珠闪闪发亮。

待他们走远,我又蹲下身,学着老人的样子搓开一粒麦。汁液沾在指尖,黏黏的,带着一股生涩的甜香。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布谷,布谷”,一声接着一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

立夏这日,我竟又得了闲,鬼使神差地再次踱到城外。天气比前日更热了一些,麦浪翻滚得愈发欢快,远远望去,整片田野都在阳光下跃动。走近了才发现,麦穗比前日又饱满了许多,许多已经微微低垂了头,显出几分成熟的谦逊。

老秦头家的地在东头,我信步走去,却见他正和几个农人围着一片麦子议论什么。走近了,才看清那片麦子倒伏了一大片,穗子沾了泥,显得十分狼狈。

“这是怎么了?”我问道。

老秦头见是我,叹了一口气:“昨夜起了一阵怪风,专拣这片地刮。你瞧,别处都好好的,就这儿倒了。”

我仔细看去,倒伏的麦子排列得颇有规律,呈一道狭长的带状,确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旋风袭击过的样子。农人们愁眉不展,有人蹲下身,试图将麦秆扶起,但一松手,又软塌塌地倒下了。

“扶不起来了,”一个中年汉子摇头,“灌了浆的麦子秆脆,一倒就折。”

“损失大吗?”我问。

“倒不多,一亩地有个两三成罢。”老秦头用脚轻轻拨了拨倒伏的麦穗,“就是可惜了,长得这般好……”继而,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正说着,那日的孩子又跑了来,这回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里装着几个圆滚滚的绿色东西。

“爷爷,奶奶让送来的立夏饭!”孩子气喘吁吁地说,好奇地瞥了我一眼。

老秦头接过篮子,掀开盖布,里面是几个用嫩桐叶包裹的饭团,散发着清新的香气。他执意要分我一个,推辞不过,我只好接过。剥开桐叶,里面是染成淡绿色的糯米饭,掺着豌豆、腊肉丁,还有几味我叫不上名的野菜,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立夏吃立夏饭,夏天不疰夏。”老人念叨着,自己却不急着吃,而是走到倒伏的麦子边,掰下一小块饭团,揉碎了撒在田里。“这是做什么?”我不解。

“祭田神呢,”旁边的农人解释道,“老规矩了,立夏这天要给田神供新粮,求个保佑。”

“啥是疰夏?”我又问。

“中医指发于夏令的季节性疾病,症状是微热食少,身倦肢软,渐见消瘦。”老秦头像一名医生如数家珍。

我看着老人虔诚的侧脸,忽然想起昨日他对待麦穗的小心翼翼。在他们眼中,这片土地和庄稼,大约不仅仅是谋生的工具,而是某种有灵性的,值得敬畏的存在。

孩子对大人的忧愁浑然不觉,已经跑到田埂边去扑蚂蚱了。他灵活的身影在阳光下跃动,宛如一株正在抽枝展叶的小树。一只黄黑相间的蝴蝶从他眼前飞过,他便丢下蚂蚱,转而去追那蝴蝶了。

回城的路上,我在田边看见几株野生的蜀葵,已经结了花苞,顶端微微泛红,想来不几日就要绽放。路旁的槐树开满了白花,香气浓郁得几乎让人发晕。几个村妇在树下采摘槐花,说要回去蒸槐花饼。她们的笑语声和槐花香混在一起,随着暖风飘出老远。

城门处碰见卖樱桃的小贩,担子里鲜红的樱桃堆成了小山,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我买了一捧,边走边吃,酸甜的汁水在口中迸开,竟比任何珍馐美味都要可口。

夜里忽然下起了雨。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后来便渐渐密了,打在窗外的梧桐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我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着那片倒伏的麦子。雨水会冲走穗上的泥土吗?折断的麦秆还能将最后的养分输送给籽粒吗?老秦头此刻是否也在听着雨声,盘算着收成?

转念又想,那几株“跑得快”的麦子,或许已经躲过了这场风雨罢。它们早早地灌浆,早早地成熟,或许就能在下一场风雨来临前被收割归仓。这算不算一种智慧?抑或仅仅是侥幸?

雨下了半夜,清晨时分才停歇。推窗望去,远处的山峦被雨水洗得青翠欲滴,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清香。几只麻雀在湿漉漉的树枝上跳跃,抖落一串串水珠。

我忽然很想再去看看那片麦田。

出得城来,田间小路还有一些泥泞,踩上去咯吱作响。麦田在雨后显得更加青翠,倒伏的那一片已经被人扶起了一些,用竹竿和绳子简单固定着。虽然东倒西歪,但穗头都倔强地仰着,向着阳光。

老秦头不在田里,倒是那孩子蹲在田埂上,正用小刀削着一截木棍。见我来了,他抬头咧嘴一笑,缺了一颗门牙。

“你爷爷呢?”我问。

“去镇上买新镰刀了,”孩子答道,“说是再有二十天就能开镰,得预备着。”

我望向那片倒伏的麦子:“这些……还能收吗?”

“爷爷说能,”孩子满不在乎地说,“就是得多费些功夫。昨儿夜里他还念叨,说麦子跟人一样,摔倒了也得爬起来,能结多少是多少。”

他说着,举起削好的木棍给我看。那已经初具雏形,是一柄小木剑,剑身上还用炭笔画了歪歪扭扭的花纹。

“我做的,”孩子骄傲地宣布,“等麦收了,我就跟爷爷去赶集,说不定能换糖吃。”

我摸了摸他的头,他灵活地躲开了,扮了一个鬼脸,蹦跳着跑开了,手里挥舞着他的木剑,口中发出“呼呼”的声响,仿佛在斩杀看不见的敌人。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麦田尽头,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立夏已过,万物至此皆长大。那些倒伏的麦子,那些奔跑的孩子,那些苍老却仍不肯歇息的身影,都在阳光下显出一种倔强的生机。

我忽然明白了,老秦头那些看似迷信的举动背后的现实意义。那不是对神明的盲目崇拜,而是对生命、对自然的一种敬畏与感恩。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季节更迭,生命轮回,人们在用最质朴的方式与天地对话,与万物共生。

夏,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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