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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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雨是常有的。这雨，不大不小，不疾不徐，偏是这般地落着，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润得湿漉漉的。我撑着伞，走在通往郊外的小路上，鞋底沾了泥，走起路来便有一些沉重。
路旁的杨柳已经抽出了嫩芽，在雨中显得格外清新。那绿色，不是盛夏时的浓绿，也不是初春时的黄绿，而是一种介乎其间的嫩绿，仿佛只要轻轻一掐，便能挤出汁水来。柳条在风中摇曳，不时有几滴雨水从叶尖滑落，打在我的伞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远处，几个农人正在田间劳作。他们穿着雨衣，弯着腰，在泥泞的田地里插秧。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滴落，但他们似乎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插秧的动作。我想，这便是清明时节的农事了。“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古人的话总是不错的。
我此行的目的，是去给祖父扫墓。祖父去世已有十多年，每年清明，只要我在家乡，总要去看一看。墓地在一片小山坡上，周围种着几棵松柏，经年常青。雨中的松柏显得更加苍翠，针叶上挂满了水珠，偶尔有风吹过，便簌簌地落下几滴。
来到墓前，我放下伞，从包里取出准备好的祭品，几个苹果，一包点心，还有一瓶祖父生前爱喝的酒。我将这些一一摆在墓前，然后点燃三炷香，插在香炉里。青烟在雨中袅袅升起，很快就被雨水打散了。
“爷爷，我来看您了。”我轻声说道，声音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记得祖父去世那年，也是这样一个雨天。他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却异常明亮。他拉着我的手，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常来看看我，不用带太多东西，说说话就好。”我当时只是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现在想来，祖父的要求多么简单啊。可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愿望，我却常常因为工作忙碌而无法完全满足。每年清明，我总会自责一番，然后下定决心明年一定要多来几次。可年复一年，这样的决心总会被生活的琐事冲淡。
雨渐渐大了，我不得不重新撑起伞。墓前的香已经燃尽，只剩下几截香梗。我蹲下身，开始清理墓周围的杂草。这些草生命力极强，每年都会重新长出来，而且一年比一年茂盛。我用小铲子一点点地挖着，雨水混合着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
清理完毕，我从包里取出一块干净的布，擦拭墓碑。墓碑上刻着祖父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字迹已经有一些模糊了。我擦得很仔细，连那些细小的凹槽都不放过。擦着擦着，我的手指突然触到了一个小小的刻痕，那是我小时候偷偷用石子刻上去的一颗五角星。当时被父亲发现后，还挨了一顿骂。现在想来，不禁莞尔。
“爷爷，您还记得这颗星星吗？”我抚摸着那个已经不太明显的刻痕，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顽皮的童年。
扫墓完毕，我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不远处的一座新坟前，跪着一个年轻女子。她没有打伞，全身已经被雨水淋透，却浑然不觉，只是不停地往火盆里添纸钱。火苗在雨中顽强地跳动着，映照出她苍白的脸庞和红肿的眼睛。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将伞撑在她的头顶。
“谢谢。”她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有些嘶哑。
“节哀。”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吐出这两个苍白无力的字。
她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却布满了与年龄不相称的沧桑。“我丈夫，才三十岁，车祸。”她简短地说，然后又低下头去烧纸钱。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为她撑着伞。雨越下越大，火盆里的火苗渐渐变小，最后只剩下一缕青烟。女子终于站起身，向我道谢后，踉踉跄跄地走了。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清明节的另一层意义。它不仅是对逝者的缅怀，更是对生者的提醒。我们总是以为来日方长，却不知生命脆弱如雨中火苗，随时可能熄灭。
离开墓地时，雨小了一些。远处的山峦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幅水墨画。路边的野花被雨水打湿，却依然倔强地开放着，白的，黄的，紫的，点缀在绿草丛中，格外醒目。
我忽然想起祖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当时年少，不解其意，如今想来，方知其中真味。祖父一生务农，没读过多少书，却说出了如此富有哲理的话。或许，正是这清明时节的雨，这生生不息的自然，教会了他对生命的感悟。
回到城里，雨已经停了。街道上人来人往，各自忙碌着。卖青团的小贩在街角吆喝，几个孩子围着买，脸上洋溢着纯真的笑容。阳光从云层中透出来，照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泛起点点金光。
我买了一盒青团，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慢慢吃着。青团是用新鲜的艾草汁和糯米粉做的，里面包着豆沙馅，吃起来有一股清香。祖父生前最爱吃这个，每到清明，祖母总会做上许多，分给左邻右舍。
吃着青团，望着街上匆匆行走的人们，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平静。死亡固然令人悲伤，但生命依然在延续。就像这清明时节的雨，年复一年地下着，滋润着大地，孕育着新的生命。
我想，清明节的真正意义，或许就在于此。在缅怀逝者的同时，更要珍惜眼前的人，过好每一天。因为生命虽然短暂，但只要曾经真实地活过，爱过，便不算虚度。
雨后的空气格外清新，我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走向家的方向。路过一家花店时，我买了一束白色的菊花。明天，我要去看望还在世的三爷爷，陪他说说话，听他讲讲祖父的往事。
清明雨上，生者与逝者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默契。雨水冲刷着墓碑，也滋润着心田。在这特殊的时节里，我们与过去对话，也与自己和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