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这一日,白昼与黑夜均分,不偏不倚,恰如老天爷执了一杆公平秤。
我向来不甚留意节气,只是近来腿脚愈发不济,便格外注意起天气的冷暖变化。今日阳光颇好,我便拄了那根磨得发亮的竹杖,慢慢踱到村口的老槐树下。
槐树已有百年光景,树干粗得需三人合抱。树皮皲裂得如老人额上的皱纹,深深浅浅地刻着岁月的痕迹。我寻了一块平坦的树根坐下,竹杖斜倚在身旁。树荫筛下的阳光斑斑点点,在黄土路上跳着碎金般的舞蹈。
远处几个孩童在追逐一只花斑狗,笑声清脆,惊起了槐树枝头上的麻雀,扑棱棱地飞向更远的电线杆上。
“老叔,今日气色不错啊。”
我抬眼,见是卖豆腐的老王,担着两个木桶,桶沿还冒着热气。他每日此时必经过此地,往镇上去去卖。
“托福,托福。”我应道,“春分了,也该暖和了。”
“可不是,”老王放下担子,用汗巾抹了一把脸,“您瞧这日头,晒得人骨头缝里都发酥。我那豆腐今早做得比往常多一些,怕不够卖呢。”
我点点头。老王忽然压低声音:“听说东头李家的二小子,昨儿夜里走了。”
我心头一紧:“哪个二小子?”
“就是前年考上省城大学那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去年查出什么癌来着。才二十二啊。”
我记起来了,那孩子我见过几面,戴一副眼镜,说话轻声细语的,见人就笑。去年回来时已瘦得脱了形,却还强撑着在村口晒太阳,说是补钙。
“唉,”老王叹了一口气,重新挑起担子,“人哪,跟这节气似的,说变就变。老叔您坐着,我得赶早市去。”
我望着老王的背影渐行渐远,担子在他肩头有节奏地晃着,桶里的豆腐水微微荡出,在土路上留下深色的圆点,很快又被阳光舔干了。
槐树另一侧是刘家的菜地,新翻的泥土黑油油的,垄上刚冒出嫩绿的菜苗。刘嫂子正在地里忙活,弯腰的姿势像一把钝角的折尺。她家男人去年冬天脑出血走了,留下五亩地和两个上学的孩子。村里人都劝她把地租出去,她却执意自己种,说是不能让地荒了。
“刘家媳妇,”我唤她,“歇会儿吧,日头毒了。”
她直起腰,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老叔您坐您的,我这点活计不累人。您瞧这菠菜,一天一个样儿,不抓紧施肥就老了。”
我眯眼望去,那些细弱的叶片在风中轻轻颤动,边缘还带着稚嫩的锯齿。刘嫂子从地头拎来一个旧铝壶,给菜苗浇水。水珠落在叶面上,阳光一照,竟像是撒了一把碎钻石。
远处传来唢呐声,凄厉又突兀地划破了春日的宁静。刘嫂子手一抖,水洒在了鞋面上。
“是李家……”她低声道,眼圈突然红了,“那孩子多好啊,去年还帮我闺女补习功课呢。”
唢呐声越来越近,夹杂着隐隐的哭声。村里的狗开始此起彼伏地吠叫。我扶着槐树站起来,看见一支送葬的队伍缓缓转过村口。最前面是八个抬棺的汉子,棺材上蒙着白布,布角在风中飘动,如垂死的蝴蝶。后面跟着十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哭声被风吹得断断续续。
队伍经过槐树时,一个白发老妇突然瘫坐在地,号啕大哭:“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走在我前头了……”几个人慌忙去搀扶,场面一时混乱。棺材不得不停下来,在阳光下投下一道浓黑的阴影。
我别过脸去,看见刘嫂子不知何时已蹲在菜地里,肩膀一抽一抽的。她手边的菠菜苗被泪水打湿,显得更加青翠欲滴。
送葬的队伍重新移动,唢呐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村外的麦田里。春风拂过,麦苗泛起层层绿浪,仿佛大地也在为那个早逝的年轻生命叹息。
“老叔,您说人这一辈子,图个什么呢?”刘嫂子突然问道,眼睛还红着。
我沉吟片刻,竹杖无意识地在土里划着圈圈和道道:“谁知道呢。有人图富贵,有人图名声,有人只图把眼前这块地种好。”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泥土:“我想明白了,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把这五亩地伺候好,这辈子就算没白活。”
正说着,她的小女儿背着书包跑过来,辫梢上扎着鲜艳的红头绳,在春风里一跳一跳的。
“娘!老师说我作文得了甲等!”小女孩扬着手中的作业本,脸蛋红扑扑的。
刘嫂子一把搂住女儿,在她额头上重重亲了一口。女孩这才注意到我,乖巧地叫了一声“爷爷好”,然后迫不及待地翻开作业本,给我们朗读她的作文:“《我的理想》,我长大后要当一名医生,治好所有人的病……”
稚嫩的声音在春风中飘荡,我忽然觉得眼眶发热。抬头望去,槐树的新叶不知何时已经舒展开来,嫩绿中透着鹅黄,在阳光下几乎透明。更远处的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一片,与蓝天相接处,几只风筝高低飞舞。
春分这一天,阴阳相半,生死交替。有人永远留在了寒冬,而更多的生命正破土而出。我想起小时候祖父说过的话:“这世上,没有熬不过去的冬天,也没有等不来的春天。”
竹杖轻叩地面,我慢慢朝家走去。路边的野花星星点点,有蒲公英,有荠菜花,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都在春风中摇曳着,安静而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