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雷动,万物生。惊蛰一到,天地间便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动。先是雷声,隐隐约约从远处滚来,像是大地腹中的一声叹息,又似天神在云端轻轻地咳嗽。雷声过后,虫豸们便从泥土中钻了出来,舒展着蛰伏了一冬的肢体,开始它们新的生活。
我站在老屋前的空地上,望着那棵歪脖子枣树。树干上的裂纹里,几只蚂蚁正忙碌地爬进爬出。它们大约是被雷声惊醒的,此刻正急急忙忙地重建被冬日寒风吹垮的巢穴。枣树枝头冒出了嫩芽,青得发亮,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远处田埂上,野草也探出头来,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村里人都说,惊蛰这天要“打小人”。母亲早早就起来,用红纸剪了几个小人模样,贴在门板上,然后用鞋底啪啪地打。我小时候常问她打的是谁,她总说:“打的是晦气,打的是不顺心。”如今想来,那红纸小人倒像是我们每个人的影子,一年到头,总有一些不如意需要驱赶。
隔壁王老汉家的牛,在这日显得特别烦躁。那畜生挣脱了缰绳,在村里横冲直撞,撞翻了李家的酱缸,又踩坏了张家的菜畦。王老汉提着鞭子在后面追,气喘吁吁,嘴里骂着粗话。牛最终被几个壮年汉子拦住,眼睛里却仍闪着倔强的光。王老汉抽了它几鞭子,牛背上立刻现出了几道红痕,但它只是低低地“哞”了一声,竟像是认命了。
我蹲在河边看蝌蚪。那些黑点似的小东西在水中扭动,尾巴一摆一摆的,活泼得很。河水还很凉,但已经不像冬日那般刺骨了。对岸的芦苇丛中,忽然飞出一只白鹭,它掠过水面,又消失在远处的柳林中。我想起小时候,常和伙伴们在这里捉鱼摸虾,如今他们都已外出谋生,只剩下我还留在这日渐萧条的村庄。
回家的路上,遇见刘家媳妇抱着孩子在门口晒太阳。那孩子约莫两岁,脸蛋红扑扑的,见了我便咧嘴直笑,露出几颗乳牙。刘家媳妇说,孩子昨夜被雷声惊醒,哭闹了半宿。我摸了摸孩子的头,他竟抓住我的手指不放,力气大得惊人。生命在惊蛰时节,总是显得格外顽强,我想。
午后,天空忽然阴沉下来。远处传来闷雷声,比早晨的更清晰一些。风也起了,带着湿润的泥土气息。要下雨了,村里人都忙着收晾晒的衣物和粮食。阿毛家的傻儿子却站在雨地里,仰着脸等雨滴落下来。他母亲喊他进屋,他反而咯咯笑起来,在雨中转起了圈子。雨水顺着他蓬乱的头发流下,他却浑然不觉,仿佛这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这场春雨。
雨下得不大,但足够让干渴的土地喝个饱。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丝在风中斜斜地飘落。院角的积水里,不知何时落进了一片枣树叶子,像一只绿色的小船,在水面上打着转。雨停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新的味道,混合着泥土、青草和某种说不出的芬芳。这是春天的气息,是惊蛰特有的气息。
傍晚时分,西边的云层裂开了一道缝,夕阳趁机洒下最后一抹金光。我走到田边,看见麦苗已经泛青,在晚风中轻轻摇曳。田垄上的野花也开了,紫的,黄的,白的,星星点点,虽不艳丽,却自有一番野趣。一只蚯蚓从泥土中钻出来,又迅速缩了回去,像是在试探外界的温度。
回到家中,母亲正在灶间忙碌。惊蛰这天照例要吃梨,说是能清火润肺。母亲将梨削了皮,切成小块,放在碗里递给我。梨肉雪白,汁水饱满,咬一口,甜中带酸,正是春天的味道。母亲说,她小的时候,外祖母还会在这天用梨和冰糖熬汤,全家人分着喝,能保一年不咳嗽。如今,这习俗渐渐被人遗忘,只有老一辈人还惦记着。
夜里,我躺在床上,听见窗外又传来虫鸣。那是蛰伏了一冬的虫子们发出的第一声歌唱,虽然生涩,却充满了生机。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画出模糊的图案。我想起白天看见的那只白鹭,想起雨中欢笑的傻孩子,想起背上有鞭痕的老牛。惊蛰时节,万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苏醒,或欢欣,或痛苦,但无一例外都在挣扎着活下去。
雷声再次响起,这次近了许多,仿佛就在屋顶上滚动。闪电的光透过窗帘,将房间照得忽明忽暗。我忽然想起三爷爷,他是在一个惊蛰的日子离开的。那日也有雷雨,他披着蓑衣出门,说是去镇上买农具,却再也没有回来。后来听说他跟着一个外乡人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三奶奶从不提起他,但每年惊蛰这天,她总会多剪一个红纸小人,打得特别用力。
第二天清晨,我发现院墙根下冒出了一丛野蘑菇,灰白色的伞盖沾着露水,娇嫩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母亲说这是雷菇,只有打过雷才会长出来。我蹲下身,轻轻碰了碰其中最小的一朵,它微微颤动,竟像是活物一般。生命有时候就是这样,在最不经意的时刻,以最卑微的方式绽放着。
村口的老槐树也开始抽芽了。我站在树下,仰头望去,只见枝丫间点点新绿,在朝阳下闪闪发亮。树下的空地上,几个孩童在追逐嬉戏,他们的笑声清脆悦耳,与枝头的鸟鸣混在一起,奏响了春天的乐章。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捡起一块石头,向树上的鸟窝扔去,没打中,鸟窝里的麻雀却惊飞起来,叽叽喳喳地抗议着。
回家的路上,我遇见了从镇上回来的赵老师。他推着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本书。赵老师是村里少有的文化人,退休后自愿在村小学代课。他说惊蛰之后,孩子们上课就坐不住了,总想着往外跑。“春天嘛,”他笑着说,“连我都想放下课本,去田里走走。”他的眼镜片上沾着泥点,想必是路上被溅到的,但他并不在意。
中午,母亲做了春饼。薄如蝉翼的面皮裹着豆芽、韭菜和鸡蛋,卷起来咬一口,满嘴都是春天的味道。母亲的手艺一如既往地好,只是她揉面时明显比往年吃力了。我注意到她鬓边的白发又多了一些,像是一层薄霜。岁月无声,却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
下午,我去看了村后的桃林。桃花已经开了不少,远远望去,如一片粉红的云霞落在人间。走近了,能闻到淡淡的花香,不浓烈,却沁人心脾。林间的空地上,几个老人坐在小凳上聊天,他们的话题从天气转到收成,又转到各自儿女的近况。有人叹气,有人摇头,但很快又被枝头一只突然鸣叫的黄鹂吸引了注意力。
一只蜜蜂落在我的手背上,我屏住呼吸,看它爬了几步,又飞走了。它的后腿上沾着金黄色的花粉,想必已经工作了很久。惊蛰过后,这些勤劳的小生灵将迎来它们最忙碌的季节。我想起小时候被蜂蜇的经历,那种灼热的疼痛至今难忘,但我并不怨恨它们。每个生命都在为生存而努力,哪怕方式有时会伤害到别人。
黄昏时分,我站在村口的小桥上,看着夕阳将河水染成金色。水面上偶尔有鱼跃起,激起一圈圈涟漪。对岸的柳树已经泛绿,柔软的枝条垂在水面上,随风轻摆。这景象我看了三十多年,却从未感到厌倦。或许正如那首老歌所唱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夜幕降临,村里的灯火次第亮起。从远处看,这些光点像是散落在大地上的星星,温暖而宁静。我坐在院子里,听着不知名的虫子在黑暗中鸣叫。母亲在屋里缝补衣服,偶尔传来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这平常的一幕,却让我感到无比安心。
惊蛰已过,但春天的故事才刚刚开始。万物复苏,草木萌发,所有的生命都在按照自己的节奏生长、繁衍、衰老。雷声唤醒的不只是沉睡的虫豸,还有那些被寒冬冻结的记忆和情感。在这个季节里,欢乐与忧伤,希望与失落,都如同雨后的春笋,破土而出,无法遏制。
我抬头望向星空,银河横贯天际,浩瀚而神秘。古人说惊蛰时:“雷乃发声”,是上天对下民的警示。但今夜星光灿烂,雷声早已远去,只剩下大地上无数微小的生命在黑暗中默默生长。它们不求被人看见,只为完成自己短暂的使命。
春天已经昂首阔步地来了,带着它所有的美好与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