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了。人们都如此说,日历上也如此印着。但若问何谓“立春”,恐怕十人中倒有九人会支吾其词,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抵不过是冬去春来的意思罢了。至于冬如何去,春如何来,其间又经历了怎样的挣扎与交替,人们便不甚了了了。
我向来对于节气不甚敏感,只记得幼时,母亲常在立春这日煮些荠菜饺子,说是“咬春”。那荠菜是从枯黄的野地里新冒出的嫩芽,带着泥土气,咬在嘴里微微发苦,却又透着一股清甜。如今母亲已去世多年,这习俗也就无人再提起了。
今年立春前一日,我偶然路过城郊的一片荒地。时值午后,阳光惨白地照着,枯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有几株老槐树,黑褐色的枝干扭曲着伸向天空,像是干枯的手臂在祈求什么。我本欲快步走过,却忽然瞥见枯草丛中有一点点新绿,是荠菜。它们矮小而倔强地钻出地面,叶片上还沾着前日的霜痕。
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那些枯草。底下的泥土竟已松动,隐约能感到一丝暖意。这暖意极其微弱,却真实地存在着,与周遭凛冽的空气形成了奇异的对比。我不由想起母亲说过,立春前三日,地气就开始上升了。当时只当是老人家的迷信,如今看来,竟有几分道理。
次日便是立春。我早早醒来,窗外天色尚暗。忽闻一阵鸟鸣,起初零零星星,继而渐渐稠密起来。推窗望去,一群麻雀正在光秃秃的梧桐枝头跳跃,叫声格外清脆。这些鸟儿在冬日里多是沉默的,今日却不知为何如此欢腾。莫非它们也知道今日立春?
天色渐亮,我决定再去昨日那片荒地看看。晨雾尚未散尽,枯草上结着细密的霜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走近了细看,那些荠菜似乎比昨日更加舒展了一些,叶片上的霜已经化成了水珠。更令我惊讶的是,周围竟又冒出了许多不知名的小草芽,嫩绿的尖刺破土而出,带着一种近乎鲁莽的生机。
正当我出神之际,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篮中已有半把荠菜。
“您也来挖荠菜?”我问道。
老人点点头:“立春了,地气动了,这时候的荠菜最嫩。”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寒风刮过无数次的树皮。
我告诉他,我的母亲从前也爱在立春做荠菜饺子。老人听了,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现在年轻人谁还讲究这些?我孙子连立春是哪天都不知道。”
我们蹲在一起挖着荠菜。老人的手粗糙如树根,动作却异常灵巧,总能准确地找到最嫩的芽尖。他告诉我,立春是二十四节气之首,地气从此开始上升,万物虽然表面看不出,底下却已经开始萌动了。
“你看这土,”他抓起一把,“捏着是不是比冬天软和了一些?”
我接过那土,果然不再像寒冬时那样坚硬刺骨,而是带着些许湿润与弹性。这细微的变化,若非有人提醒,我断然不会察觉。
“现在人都住在水泥盒子里,哪还感觉得到地气?”老人摇摇头,“我小时候,立春这天要踩青,大人们说接了地气,一年都不生病。”
正说着,一阵风吹过,带来远处蜡梅的香气。我这才注意到荒地边缘有几株蜡梅,金黄的花朵在枯枝上灼灼绽放,像是给灰白的冬日点上了几盏小灯。
老人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忽然说道:“蜡梅最知节气,立春前就开了,它知道地气动了,根底下暖和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像人,越来越迟钝了。”
我们挖够了荠菜,起身告别。老人走前,将荠菜从篮子里分了我一半:“拿回去尝尝,比超市买的香。”我道了谢,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晨雾中。
回家的路上,我特意放慢脚步,观察着周围的变化。贡水河边的柳枝似乎比前几日柔软了一些,走近细看,枝条上已经鼓起密密麻麻的芽苞,只待气温再升高些便要绽出嫩叶。路边的泥土里,蚂蚁们也开始活动,排着队搬运越冬的食物残渣。
最奇妙的是空气。虽然温度计显示的气温并无多大变化,但吸进肺里的空气确实不同了,不再那么锋利刺骨,而是带着几分湿润与柔和,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调和过。这便是所谓的“春气”吧?我想起古书上说的“东风解冻”,原来并非虚言。
午后,我按母亲生前教的方法做了荠菜饺子。剁碎的荠菜拌着豆腐和少许猪肉,包进擀好的面皮里。水开后下锅,不一会儿便香气四溢。咬开第一个饺子,那股熟悉的苦甜味立刻充满了口腔。一瞬间,我仿佛又看见母亲站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听见她说“立春吃荠菜,一年不病灾”的唠叨。
窗外,阳光正斜斜地照在阳台的几盆花草上。那盆我以为已经枯死的茉莉,枝干上竟冒出了几个微小的绿点。我凑近观察,确实是新芽,虽然才米粒般大小,却已能看出叶片的形状。手指轻轻触碰,能感受到它们蕴含的那种紧绷的生命力,随时准备迸发出来。
傍晚时分,天色忽然转阴,下起了小雨。这是今年第一场不是雪的时分。雨丝细密而温柔,落在脸上不再刺痛,反而有一种被抚慰的感觉。我站在窗前,看雨水滋润着干燥的土地,忽然明白了“润物细无声”的意境。
街上的行人纷纷撑起了伞,加快了脚步。他们中的大多数,恐怕并未意识到这场雨的特别之处。就像他们不会注意到,明天早晨,树枝上的芽苞会比今天鼓胀一些;路边的野草又会多冒出几丛;泥土中的生命活动会更加活跃。这些变化太过细微,太过缓慢,以至于被忙碌的现代生活完全遮蔽了。
夜间,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种子,埋在深深的土里。四周黑暗而寒冷,但我能感觉到上方有什么东西在变化,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减轻,一丝微弱的温暖在渗透。我的外壳开始软化,内部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想要突破束缚。这感觉既痛苦又愉悦,就像重生前的阵痛。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我披衣起身,走到窗前。雨已经停了,东方的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一阵风吹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与昨日又有不同,更加清新,更加生机勃勃了。远处传来第一声鸟鸣,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很快汇成了一曲晨光交响乐。
我忽然理解了老人所说的“地气”。那并非什么神秘力量,而是大地本身的生命律动,是深藏在地表之下、缓慢而坚定的生命循环。立春作为节气之首,标志着这种循环新一轮的开始。尽管地面上可能还是一片冬日的萧条,但在地下,无数生命已经感知到了变化,开始它们新一年的征程。
现代人住在钢筋水泥之中,脚下踩着瓷砖或木地板,早已与土地隔绝。我们的食物来自超市,温度由空调调节,光线靠电灯提供。我们与自然节律的联系被一道道屏障切断,以至于对“立春”这样的节气,只剩下模糊的概念,失去了真切的体验。
我决定今天再去那片荒地看看。带上笔和笔记本,记录下荠菜和小草的变化;捧一把泥土,感受其中的温度与湿度;静听鸟鸣的节奏与频率。或许还会遇见那位老人,听他讲更多关于节气的知识。这些在旁人看来或许毫无意义,但于我,却是一次重新与大地建立联系的尝试。
立春了。大地正在苏醒,而我,也在苏醒,也想学着感受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