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这日,我恰在江南出差。晨起推窗,便见院中的草木皆披了一层薄霜,晶莹剔透,日光一照,竟显出几分刺目的白来。这白不是雪的白,亦非棉絮的白,而是介乎透明与浑浊之间的一种白,仿佛天地间所有的水汽都在这一夜间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附着在草尖、叶缘和瓦楞上。
隔壁的老王头早已在院中忙活。他是一个六十出头的鳏夫,独居多年,平日里除了侍弄他那几畦菜地,便是坐在门槛上抽旱烟。此刻他正弯腰在菜地里摘茄子,手指冻得通红,却仍小心翼翼,生怕碰落了那层白霜。
“白露不摘棉,霜打莫怨天。”老王头见我立在窗前,便直起腰来,扯着嗓子道。他说话时,口中呼出的白气与菜地上的霜相映成趣,一时间竟分不清哪是呼吸,哪是霜气。
我应了一声,披衣出门。院中的青石板路上也覆了薄霜,踩上去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像是踩碎了无数细小的玻璃。老王头的菜地不大,却收拾得极整齐。此刻,白菜、萝卜和茄子都顶着白霜,倒像是戴了一顶滑稽的白帽子。
“这霜下得早了些。”老王头搓着手说,“往年总要过了白露三五日才有头场霜。今年节气未到,霜先到了。”
我蹲下身,用手指轻轻触碰一片菜叶上的霜。指尖传来的凉意并不刺骨,却有一种奇异的湿润感,仿佛那霜随时会化作水珠滚落。但当我收回手指时,霜依然固执地附着在叶面上,纹丝不动。
“霜打过的菜甜。”老王头忽然说,“尤其是白菜,经了霜,炒出来格外鲜。”
我点点头,想起幼时母亲也常说这话。那时家在北方,白露前后,母亲总要赶在霜降前收完地里的白菜。有一年霜来得早,母亲半夜惊醒,拉着父亲就往菜地跑。我迷迷糊糊跟在后头,只见月光下整片菜地银光闪闪,母亲跪在地里,手忙脚乱地拔着白菜,口中不住念叨:“完了完了,霜打狠了,菜心要冻坏了。”
后来那些白菜果然不如往年甜,母亲为此懊恼了整整一个冬天。如今想来,不过是少了几分甜味,何至于如此挂怀?但那时母亲的神情,却像是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损失。
老王头摘完茄子,又去查看他的柿子树。那树已有碗口粗,枝头挂着几十个青黄的柿子,也都蒙了霜。老王头伸手摸了摸一个柿子,摇头道:“还得等。霜打一次不够,要三场霜下来,柿子才甜。”
“为何非要等霜打?”我问。
老王头愣了一下,似乎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老辈人都这么说……”他挠挠头,“许是霜把涩味逼走了吧。”
我忽然想起曾在书中读到,柿子的涩味来自单宁,而低温能促使单宁转化为不溶性的物质。霜降带来的低温,恰是这转化的契机。科学道理如此简单,却被农人用“霜打柿子甜”五个字概括了千年。
早饭过后,我信步走向村外的小河。河水比夏日瘦了许多,露出两侧灰白的卵石。岸边的芦苇已经泛黄,芦花在风中摇曳,不时飘落几缕白絮。一只白鹭立在浅水处,长腿如细棍般插在水中,一动不动,若非偶尔转动脖颈,几乎要让人误以为是一尊雕塑。
河对岸的稻田里,农人正在收割。金黄的稻穗被镰刀割断时发出了清脆的响声,此起彼伏,竟有几分韵律。割下的稻子被捆成束,斜靠在田里的稻茬上,从远处看,像是无数个“人”字排列在田野中。
“白露白茫茫,秋分稻上场。”我顿时想起了这句农谚。白露时节,稻谷将熟未熟,农人已经开始为秋收做准备了。这节气来得不早不晚,恰是夏暑消退、秋凉未深的当口,仿佛大自然特意为农事安排的一个缓冲期。
回村的路上,遇见几个孩童在打枣。他们举着长竹竿,朝一棵老枣树使劲敲打,红彤彤的枣子便如雨点般落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孩童们欢呼着捡拾,也不顾枣子上沾了泥土,直接往嘴里塞。
“甜不甜?”我问。
一个缺了门牙的男孩仰起脸,咧嘴笑道:“甜!比糖还甜!”
我拾起一颗枣子,在衣襟上擦了擦,咬了一口。确实甜,但甜中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涩,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阻隔着,不能完全释放出来。
“再经一场霜就更甜了。”男孩老气横秋地说,随即又跑去抢枣子了。
午后,天色忽然阴沉下来。我坐在窗前看书,不觉间竟睡着了。醒来时,窗外已飘起细雨。那雨极细极密,落在院中的青石板上,几乎无声。老王头的菜地笼罩在雨雾中,那些早晨还神气活现的白霜,此刻早已消融殆尽,仿佛从未存在过。
老王头披着蓑衣在菜地里巡视,不时弯腰扶正被雨水打歪的菜苗。他的动作很慢,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每一个弯腰、起身都耗费极大的力气。雨中的菜地呈现出一种饱和的绿色,与早晨霜打时的景象截然不同。
傍晚时分,雨停了。西边的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夕阳趁机泼洒下来,将湿漉漉的村庄染成了金色。老王头坐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光在暮色中一明一灭。我走过去,递给他一个柿子,是前日在集市上买的,已经软了。
老王头接过柿子,剥开皮,吮吸着橙红的果肉。“不够甜。”他咂咂嘴说,“没经霜的柿子,总差那么点意思。”
夜幕完全降临时,气温骤降。我躺在床上,听见窗外又起了风。风掠过柿子树,发出沙沙的响声,偶尔有未成熟的柿子被吹落,砸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半夜醒来,觉得寒气逼人。披衣起身,借着月光看向窗外,只见院中又是一片银白。第二场霜悄然而至,比昨日的更厚、更重。老王头的菜地完全被白色覆盖,那些白菜、萝卜在月光下静默着,仿佛在默默承受着寒冷的洗礼。
我突然明白了农人对霜的那种复杂情感。霜是寒冷的使者,会冻坏未及收获的庄稼;霜又是甜味的催化剂,能让果实更加美味。人们畏惧它,又期待它,这种矛盾的心情,或许就是面对自然之力时最真实的反应。
次日清晨,老王头在院中惊呼。我赶出去看,只见他指着柿子树,满脸喜色。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些昨日还青黄的柿子,经过一夜霜打,竟然透出了橘红色,像是被谁用颜料点染过一般。
“再有一场霜,就能摘了!”老王头搓着手说,眼中闪着孩子般的光彩。
我忽然想起,母亲当年在霜夜里抢收白菜的身影。她所恐惧的,或许并非仅仅是白菜不够甜,更是那种对自然无常的无力感。农人靠天吃饭,节气是他们的日历,霜雪雨露是他们的神明。他们学会了在适当的时节做适当的事,却永远无法完全掌控结果。
白露后第三日,果然又下了一场霜。这次霜势凶猛,连村口的小溪都结了薄冰。老王头的柿子终于可以采摘了,他特意送了一篮给我。那柿子红得透亮,皮薄如纸,轻轻一撕就开。果肉入口,甜得纯粹,没有一丝涩味。
“经了霜的柿子就是不一样。”老王头得意地说。
我咀嚼着柿子的甘甜,忽然品出了一丝别样的滋味。这甜味里,藏着风霜的凛冽,藏着等待的煎熬,也藏着时间的力量。自然以它自己的方式,完成了对果实的最后雕琢。
白露节气过去后,天气真的一日凉过一日。老王头的菜地迎来了最后的丰收,他将白菜、萝卜一一收起,储存在地窖里。柿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秋风中轻轻摇晃。
我离开村子那天,老王头又坐在门槛上抽烟。他递给我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晒干的柿饼。
“带着路上吃。”他说,“明年白露,记得再来。”
我点点头,将柿饼塞进行囊。布包里的柿饼散发着淡淡的甜香,那是经过风霜洗礼后的味道,是时间沉淀后的滋味。
汽车驶离村庄时,我回头望去。老王头的身影在秋阳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只有那棵光秃秃的柿子树,依然挺立在村口,等待着下一个白露,下一场霜降。
人生在世,何尝不是如此?我们都在等待着属于自己的那一场霜降,等待着时间将青涩转化为甘甜。而白露,不过是这漫长等待中的一个标记,它提醒我们,时候将至,请耐心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