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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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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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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了无痕迹的东西

霜气渐重,露水凝寒,这便是寒露了。

我向来不甚留意节气,只是近来腿脚愈发不济,竟对这微妙的冷暖变化敏感起来。晨起推窗,便觉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院中那棵老槐树也显出几分颓唐,叶子边缘已泛起了黄意,在晨光里瑟瑟地抖。

槐树下常坐着一个卖糖葫芦的老汉,姓甚名谁无人知晓,只听得街坊唤他“老糖李”。他年约六旬,背已微驼,脸上皱纹纵横,偏生一双眼睛亮得出奇,像是两颗嵌在枯树皮上的黑曜石。每日清晨,他便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小车来,车上插满红艳艳的糖葫芦,在秋阳下闪着诱人的光。

老糖李的糖葫芦与别家不同。他选的山楂个个饱满,去了核,裹的糖衣薄而均匀,咬下去先是脆生生的甜,继而透出山楂的微酸,最后竟有一丝隐约的桂花香。我曾问他秘诀,他咧开缺了门牙的嘴笑道:“寒露前后的山楂最好,糖要熬到‘小珍珠’的程度,至于桂花……”他忽然住了口,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寒露第三日,天色阴沉。我因腿疼难忍,早早醒了,却见老糖李已在那里,正用竹签仔细地串着山楂。他的动作很慢,仿佛每个山楂都要端详许久。我注意到他今天没带那件常穿的藏青色外套,只套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在晨风中显得格外单薄。

“李伯,今日这么早?”我隔着窗子招呼他。

他抬头,眼中竟有血丝:“睡不着,就来了。”声音有些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正午时分,天竟飘起细雨来。那雨细如牛毛,却透着刺骨的凉意。街上行人匆匆,无人驻足买他的糖葫芦。老糖李也不吆喝,只是呆坐着,任雨丝打湿他的白发。我撑伞过去,想劝他收摊,却见他手中攥着一个褪色的红布包,指节发白。

“这是……”

“三十年前的今日,她走的。”他忽然开口,“也是寒露,雨比这还冷。”

我默然,在他身旁坐下。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老糖李口中的“她”,是邻村一个叫桂花的姑娘。那时他还是一个精壮后生,在镇上糖坊做学徒。桂花常来买糖,最爱那裹了桂花蜜的糖球。二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便有了情愫。他学成出师那日,用攒下的钱买了一对银镯子,约她寒露后在村口老槐树下相见。

“那日我等到天黑,她没来。后来才知她爹逼她嫁给了县里一个布商。”老糖李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淹没,“第二年寒露,听说她难产死了,留下了一个女娃。”

雨越下越大,打在槐树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老糖李解开红布包,里面是一对泛黑的银镯,和一小包干枯的桂花。

“我每年寒露都做一批桂花糖葫芦,就当……给她上坟了。”

我忽然明白了,他糖葫芦里那缕桂花香的来历。这香气在他心中萦绕了三十年,未曾有一日散去。

雨停了,西天透出一抹惨淡的夕阳。老糖李慢慢收起布包,推起小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背影在暮色中渐渐模糊,最后与那棵老槐树融为一体。

第二日,老糖李没来。第三日,依旧不见踪影。直到寒露过后的第七天,街坊传来消息,说老糖李前夜去了,走得很安详,手里还攥着那个红布包。

我去他家吊唁。那是一个狭小的屋子,墙角堆着做糖葫芦的工具,灶台上还放着半锅未成形的糖稀。最显眼的是桌上摆着的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照片,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姑娘,站在槐树下羞涩地笑着。

出殡那日,秋风萧瑟。棺材入土时,有人撒了一把干桂花。那香气在寒露时节的冷风中格外清冽,却又转瞬即逝,如同那些未曾圆满的誓言。

如今又到寒露,街角新开了一家甜品店,卖的是各式时髦糖果,包装精美,价格不菲。偶尔路过,总见店里人头攒动。而那棵老槐树下空荡荡的,只有几片枯叶在风中打着旋儿。

昨夜梦中,我竟见老糖李和桂花姑娘站在槐树下。他不再是驼背老汉,她也不再是照片中羞涩的模样,二人皆作少年装扮,手中各执一串糖葫芦,那糖衣在月光下晶莹剔透,宛如琉璃。醒来时,窗外正下着寒露后的第一场霜,天地间一片素白。

我想,有些思念,比寒露更冷,也比糖葫芦更甜。它们凝结在时光的枝头,不落不化,只待某个清冷的早晨,被记忆的晨光照亮,便又鲜活如初。

老糖李的糖葫芦手艺终究是失传了。那缕若有若无的桂花香,也随着他的离去而飘散。唯有寒露时节,当冷露凝结在枯草上,我总会想起他那双亮得出奇的眼睛,和那句未说完的话:“至于桂花……”

至于桂花如何,他终究没有说下去。也许有些秘密本就该随人而去,如同寒露过后的朝露,太阳一照,便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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