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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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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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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与过往岁月的联结

霜降这一日,天气倒不甚冷。我独坐在小院中,看那几株老柿子树,叶子已经黄了大半,却还倔强地挂在枝头,不肯轻易落下。阳光从叶隙间漏下来,在地上画出一些斑驳的影子,随风晃动,如同水中的游鱼。

这院子原是祖父留下的。祖父在世时极爱种树,院中除了柿树,还有两株枣树,一株石榴,墙角更有一棵老梅,据说是曾祖手植,算来已有百岁。祖父常说,树是人的伴,比人活得久,看的事也多。他去世那年,柿子树结的果子特别多,压弯了枝头,红彤彤的像挂了一树小灯笼。母亲说,那是祖父在向我们告别。

霜降前几日,邻家王婶便来告知,说是要“腌秋菜”了。这地方有一个旧俗,霜降前后必要腌一些萝卜白菜,备冬日食用。王婶五十出头,丈夫早逝,独自拉扯大一双儿女,如今女儿出嫁,儿子在城里做工,她便一人守着两间老屋过日子。她腌菜的手艺是村里闻名的,每年这时节,总有三五妇人聚在她家,一边说笑,一边干活。那年她特意来邀母亲同去。

“今年萝卜长得旺,我地里的都起出来了,水灵灵的。”王婶说话时,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像揉皱的纸。“你家要腌,到我那儿拿些去,反正我也吃不完。”

母亲谢了她,却摇头说今年不打算腌了。“孩子们都不在家,就我一个孤老婆子,吃不了许多。超市里什么都有,犯不着费这个事。”

王婶听了,脸上的笑容便有一些僵。她搓了搓手,那手粗糙得很,关节处裂了几道小口子。“也是……现在年轻人谁还稀罕这个。我闺女去年回来,带了一堆什么真空包装的菜,说是城里人都吃这个。”她顿了顿,又道:“可我就觉着,自己腌的吃起来香。霜降腌的菜,能放一冬呢。”

母亲最终还是没有去。我见王婶走时背影有一些佝偻,脚步也不如往常轻快。她穿过小巷,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斜斜地印在灰白的墙上。

霜降这日清晨,我特意早起。推开门,果然见到地上薄薄一层白霜,像是谁趁夜撒了一把盐。菜畦里的白菜裹着霜衣,显得格外精神。空气清冽,吸一口,凉意直透肺腑。远处有鸡鸣声传来,断断续续的,仿佛也被冻得打了颤。

近午时分,太阳高了,霜便化了,只在背阴处还留着一些痕迹。我踱到村口,看见几个老人坐在大槐树下晒太阳。他们大多七八十岁年纪,皮肤如同风干的橘皮,布满深褐色的斑点。其中一人正在讲古,说的是早年间的饥荒年月,如何靠树皮草根度日。其他人或闭目养神,或低声应和,显是听过许多遍了。

“那会儿,霜降一过,就得紧着收地里的东西,一场雪下来,什么都没了。”讲古的老人姓李,是村里的老寿星,今年九十有二。“现在倒好,大棚种着,冬天也能吃新鲜菜,我们那时候想都不敢想。”

“可不是,”一个缺了门牙的老太太接了话,“我小时候,霜降腌的菜要吃到来年开春呢。现在孩子们回来,还嫌腌菜有亚硝酸盐,不让多吃。”

老人们便都笑起来,笑声干涩,像秋风吹过枯枝。他们身后的槐树叶子已经落尽,黑褐色的枝丫刺向天空,如同老人嶙峋的手臂。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霜降前后,村里家家户户都忙着腌菜。大缸小坛摆在院子里,空气中飘着盐和蔬菜的气味。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不小心碰翻了谁家的腌菜坛,免不了挨一顿骂。而今村子安静了许多,年轻人大半去了城里,留下的多是老人。那些腌菜的大缸,有的破了,有的闲置在墙角,成了花盆或者接雨水的器皿。

回家的路上,遇见王婶正提着篮子往家走。篮子里装着几棵白菜和萝卜,还有一把小葱。她见了我,勉强笑了笑,说:“今年就腌一点,自己吃。”我注意到她的手指上缠着胶布,想必是裂口又多了。

“我帮您提吧。”我接过篮子,发现并不重,里面的菜也少得可怜,不过三五棵的样子。

“不用不用,这点东西……”王婶摆摆手,却又让我提着。“你妈说得对,现在谁还费这个事。我也就是闲不住,手脚惯了。”

到了她家,院子里果然冷清。往年这时候,这里总是热闹的,四五个妇人围坐在大盆旁,切菜、撒盐、装坛,说笑声能传出老远。今年却只有一个小盆孤零零地放在石凳上,旁边摆着半袋盐。

王婶让我坐,自己忙活着洗菜。她动作不如从前利索了,洗一棵白菜要费好大工夫。洗完了,又一片片掰开,撒上盐揉搓。盐粒在菜叶上闪闪发亮,像是细小的钻石。

“我闺女小时候最爱吃我腌的菜心,”王婶忽然说,“每次开坛,她总要先捞一根吃。现在给她寄去,她倒说太咸,对血压不好。”她摇摇头,继续揉着菜叶。“人啊,就是忘本。没有这些咸菜,早些年怎么活下来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阳光照在王婶花白的头发上,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她身后的墙上,还挂着几个空坛子,黑黝黝的坛口张着,像在无声地呐喊。

“你等着,”王婶突然站起身,蹒跚着走进屋里,片刻后捧出一个小坛子。“这是去年腌的萝卜干,就剩这点儿了。你带回去尝尝,看跟超市买的一样不。”

我推辞不过,只得接过。坛子很轻,里面的萝卜干想必也不多了。王婶的手在坛子上摩挲了一下,才松开,仿佛有一些不舍。

回家后,母亲见了我手中的坛子,叹了一口气。“王婶还是这么要强。她儿子今年说不回来过年了,要接她去城里住,她死活不肯。”

“为什么?城里条件不是更好吗?”

“她说舍不得这老屋,还有那些腌菜坛子。”母亲摇摇头,“其实哪是舍不得东西,是舍不得这份念想。人老了,就靠这些记忆活着。”

傍晚时分,我独自坐在柿子树下,打开王婶给的坛子。萝卜干黑褐色的,蜷曲着,散发出浓郁的咸香。我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咸中带甜,嚼劲十足,确实与超市买的不同。这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冬天早晨就着热粥吃的腌菜,简单却温暖。

天色渐暗,西边的天空染上一抹橘红,如同熟透的柿子。一阵风吹过,树上的黄叶簌簌落下,有的在空中打了几个旋,才不甘心地贴到地上。霜降了,冬天真的不远了。

我忽然明白,霜降之于这些老人,不只是一个节气,更是一种仪式,一种与土地、与过往岁月的联结。他们在腌菜的过程中,腌进去的不仅是蔬菜,还有自己的岁月和情感。而今这传统正在消逝,如同枝头的黄叶,终将飘落。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霜降的日子里,还有人记得,还有人坚持。

夜风起了,我拢了拢衣领,将坛子小心盖好。明天,我想去看看王婶,学学怎么腌菜。虽然可能学不会,虽然可能以后用不上,但至少,有人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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