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前夜,风已先至。那风不是从山外来的,倒像是从地底钻出,带着阴冷,钻入人的骨缝里去。我独坐窗前,看院中那株老梅,枝干如铁,在风中微微颤动,却不见一朵花开。
“明日便是大寒了。”妻在里屋说,声音隔着布帘,显得格外邈远。
我应了一声,眼睛仍盯着那株梅。据说这树是祖父年轻时栽下的,算来已有七八十年光景。每年大寒前后,总要开几朵花,白中透粉,孤零零地缀在枝头。今年却迟迟不见动静,枝丫间空空荡荡,只余几片枯叶在风中挣扎。
“阿四家的羊昨儿冻死了两只。”妻又说,“他媳妇哭得跟什么似的。”
阿四住在村西头,养了十几只羊,是家里唯一的进项。这天气,羊棚再严实也抵不住连日的寒气。我想起去年冬天,阿四还送过我们半只羊腿,肉虽不多,炖汤却极鲜美。
“明日去看看吧。”我说。
妻不再言语。屋里只有炉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和窗外永不止息的风。
次日清晨,我推门而出,寒气立刻迎面扑来,像一把钝刀刮在脸上。地上覆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天空阴沉得厉害,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坠落下来。
阿四家的羊棚在屋后,远远就听见女人的哭声。走近了,看见阿四蹲在棚外,手里捏着一根烟,却不点燃,只是机械地捻来捻去。他媳妇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一只小羊的尸体,眼泪已经冻在脸上,结成细小的冰晶。
“老哥来了。”阿四看见我,勉强挤出一丝笑。
我点点头,蹲下身查看那两只死羊。是两只半大的羔子,毛色灰白,眼睛半睁着,嘴角有白沫冻成的冰碴。棚里其他羊挤在一处取暖,发出微弱的咩咩声。
“昨晚突然就不行了,”阿四说,“喂了热水也不顶用。”
“这天气……”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寒气从地面渗上来,透过棉裤直钻膝盖。
阿四媳妇突然抬头,眼睛通红:“都说大寒过了就是立春,可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她的声音尖锐地划破寒冷的空气,惊起远处树上的几只麻雀。那些灰褐色的影子扑棱棱飞向更阴沉的天空,转眼就不见了。
离开阿四家,我沿着村道慢慢走。路旁的田地一片荒芜,偶尔有几根枯黄的秸秆戳出雪面,像大地伸出的求救的手指。远处的山峦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轮廓模糊,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片灰白里。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围着一堆小火烤手。火很小,几乎看不见火焰,只有几缕青烟扭曲着上升。我走过去,听见他们在议论今年的天气。
“比五三年还冷,”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人说,“那年河里的冰有这么厚。”他比画了一个夸张的厚度,引得其他人纷纷摇头。
“我记着七六年也冷,”另一个老人接口,“但没这么长的冷法。这都多少天了,不见一天太阳。”
他们看见我,招呼我过去烤火。我蹲下身,伸出手靠近那微弱的火源,热气几乎感觉不到,但聊胜于无。
“你家那株老梅开花没?”缺牙老人问我。
我摇头:“今年怕是开不了了。”
“急什么,”老人咧嘴笑了,露出粉红的牙床,“大寒才刚到呢。那株梅啊,我记得最冷那年开得最好,雪地里红艳艳的,像血珠子似的。”
其他人附和着点头,嘴里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交织。我想起祖父生前说过,这株梅是他在某个特别冷的冬天从山里挖来的,当时差点冻掉了两根手指。他说这梅有一个怪脾气,越是冷得厉害,花开得越好。
回到家,妻正在灶前熬粥。米少水多,锅里泛着稀薄的泡沫。见我回来,她抬头问:“阿四家怎样了?”
“死了两只羔子。”我说,“其他的看着也不太好。”
妻叹了一口气,用勺子搅着粥:“这日子……”
她没有说完。屋外风声渐大,拍打着窗棂,像有什么东西急着要进来。
下午,我去后院给鸡喂食。那几只瘦骨嶙峋的母鸡挤在角落里,羽毛蓬松,对撒在地上的谷粒兴趣淡然。我蹲下身想查看它们的状况,突然听见轻微的“咔嚓”声。
声音来自那株老梅。我走近看,发现最粗的那根枝干上裂开了一道细缝,露出里面淡黄色的木质。裂缝处渗出少许树液,很快就在寒风中凝结成了琥珀色的晶体。
我伸手触碰那道裂缝,树皮冰凉粗糙。不知为何,我想起祖父临终时的面容,同样干枯,同样布满裂纹,同样在寒冷中慢慢失去了温度。
夜里,风更大了。我和妻早早躺下,听着屋顶瓦片被风掀动的声响,担心它们随时会被刮走。被窝里久久暖和不起来,妻的脚像两块冰,碰一下就能让人打个激灵。
“睡吧,”我说,“明天还要去乡里买煤。”
妻轻轻应了一声,翻过身去。黑暗中,我盯着房梁模糊的轮廓,听着风声呼啸,思绪飘得很远。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冬夜,祖父会把我搂在怀里,用他粗糙的大手捂住我冻得通红的小手。他的手掌总是很暖,即使在这最冷的节气里。
“大寒大寒,冻成一团,”他会用沙哑的声音念着古老的童谣,“冻了耳朵冻鼻子,冻不掉的是……”
是什么来着?我竟记不起下一句了。记忆像窗上的冰花,美丽却模糊,稍一触碰就会融化消失。
半夜,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起初以为是风声,细听却又不同,清脆,细微,像是什么东西在轻轻碎裂。我披衣起身,摸黑走到窗前。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冷冷地照在院子里。那株老梅的枝干上,竟有一点点白花绽放。在月光下,那些花朵几乎是透明的,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像是畏寒般轻轻颤抖。更令人惊异的是,随着花开,树干上的裂缝正以肉眼可得见的速度扩大,发出细微的“咔咔”声。
我呆立窗前,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花开得越来越多,树却似乎在慢慢死去。寒风掠过,几片花瓣飘落,在月光中划出了银色的轨迹。
“怎么了?”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梅开了,”我说,“可树要死了。”
妻走到我的身旁,我们一起看着院中那株正在盛开也在死去的梅。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苍白,眼角的皱纹比平日更加明显。
“真奇怪,”她轻声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事。”
我们就这样站着,直到东方泛起微光。随着天色渐亮,那些花朵显得愈发洁白,而树干的裂缝也更加触目惊心。第一缕阳光照在树上时,最大的一根枝干突然断裂,带着满枝的花朵轰然坠地。
我穿上棉袄走到院中。地上散落着断枝和花朵,树干上的伤口处还在渗出树液。我拾起一朵花,它在我掌心轻轻颤动,花瓣上的霜花正在融化。
“越是冷得厉害,花开得越好。”祖父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我抬头看那株残损的梅,忽然明白了什么。
大寒至极,万物蛰伏。唯有这株梅,选择在最冷的时刻绽放,哪怕代价是自身的生命。它用满树的花朵嘲笑着严寒,宣告着生命最后的辉煌。而那些飘落的花瓣,每一片都是对春天的预言。
我把那朵花轻轻放在断枝上,转身回屋。妻已经生起了火,锅里煮着稀粥。窗外的风仍在呼啸,但阳光终于穿过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
“今天去买煤,”我对妻说,“顺便给阿四家带些去。”
妻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炉火映在她脸上,给苍白的肤色添了一抹红晕。
我望向窗外,那株残梅仍在风中挺立,剩下的花朵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大寒已至,春天还会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