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一日,天色阴沉得厉害。老杨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楼顶残留的积雪,灰白相间,像一块发霉的蛋糕。天气预报说今夜有雪,但他知道,天气预报已经连续失准三天了。楼下的小贩正在收摊,不锈钢锅碰撞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脆。
厨房里,妻子正在揉面。面粉的细末在阳光下漂浮,像一场微型雪暴。老杨听见面团摔在案板上的闷响,节奏稳定而有力。三十年来,妻子揉面的手法从未变过。
“明天包饺子吧。”老杨说。
妻子头也不抬:“嗯。”
这简短的对答是他们多年来的默契。自从儿子出国后,冬至这天就只剩他们俩了。第一年儿子没回来时,妻子对着电话发了一通脾气,后来渐渐也就习惯了。现在她只会问一句“那边冷不冷”,然后叮嘱“多吃一点饺子”。
老杨穿上羽绒服出门买菜。电梯里贴着物业的通知,因管道维修,明日停水一天。落款日期还是三天前,他这才想起妻子提过这事,当时他正在看电视,只含糊应了一声。
菜市场的过道结了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卖肉的摊主老李正用铁钩挂起半扇猪肉,鲜红的肌肉组织在冷空气中冒着丝丝热气。
“杨老师,来点前腿肉?包饺子正好。”老李热情地招呼。
老杨点点头,看着老李熟练地切下一块肉,刀刃与砧板碰撞的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看父亲杀年猪的场景。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冬至这天杀猪是一件大事。如今城里人买肉,连骨头都看不见了。
“儿子今年回来不?”老李一边剁肉一边问。
“不回了,工作忙。”老杨答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要干涩。
提着肉和韭菜往回走时,天空开始飘雪。雪花很小,落在黑色羽绒服上,立刻消失不见。小区花园里的长椅上,积了薄薄一层雪,没人去坐,只有几串麻雀的脚印点缀其间。
回到家,妻子已经把面团醒在盆里,用湿布盖着。老杨把肉递给她,她接过去时手指碰到了他的手背,冰凉得像一块铁。
“物业说明天停水。”老杨说。
妻子“嗯”了一声,开始洗韭菜。水龙头开得很小,水流细得像一条线。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即使在不需要节约用水的时候也改不掉。老杨看着她的背影,发现她头顶的白发又多了一些,在黑发中格外刺眼。
晚饭后,雪下大了。老杨站在窗前,看着雪花在路灯的光柱中飞舞。小区里那棵老槐树的枝条上积了雪,偶尔承受不住重量时,便有一团雪块无声地坠落。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冬至,也是这样的雪夜,他骑车穿过半个城市给妻子送饺子。那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只是同事介绍的一个腼腆姑娘。
“明天早点起来包饺子,”妻子在身后说,“停水前得把面和好。”
老杨点点头,继续看着窗外。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远处的楼影。电视里正在播放冬至特别节目,主持人用夸张的语调,介绍着各地的冬至习俗。妻子调小了音量,房间里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夜里,老杨被一阵疼痛惊醒。右膝盖像被无数根针扎着,这是他的老毛病,一到阴雨天就发作。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不想吵醒妻子。厨房的抽屉里有膏药,他摸索着贴上一片,冰凉的药味立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回到床上时,妻子翻了个身,含混地问:“又疼了?”
“没事,睡吧。”老杨说。
妻子却坐了起来,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下,她的脸显得格外疲惫。她伸手摸了摸老杨的膝盖,动作很轻,像在确认什么。
“明天我去买点艾草,”她说,“听说熏熏管用。”
老杨想说不用了,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妻子关灯躺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却谁都没有再靠近。
冬至这天,老杨醒得很早。天还没亮,窗外一片寂静,雪似乎停了。他轻手轻脚地起床,看见厨房的灯已经亮了,妻子比他起得更早。面团醒在案板上,比昨晚胀大了许多,表面光滑得像婴儿的脸颊。
“水还没停。”妻子说,手里忙着切韭菜。
老杨洗了手,开始擀饺子皮。这是他的专长,擀出的皮又圆又均匀。年轻时他能在擀面杖下转出一张完美的圆,现在手有点抖,皮的边缘总是不太整齐。
两人配合默契,一个擀皮,一个包馅,很快在盖帘上就排满了白胖的饺子。妻子包饺子的手法很特别,总要在边缘捏出十二个褶,说是象征十二个月都圆满。老杨曾经笑她迷信,现在却觉得这习惯莫名地让人安心。
包到一半时,水果然停了。妻子早有准备,用桶接的水刚好够用。老杨看着那些水,想起小时候村里那口老井,冬至这天,井水总是格外暖和。父亲说是因为地气上升,他那时不懂,只觉得神奇。
饺子下锅时,儿子发来视频通话。屏幕上的他穿着短袖,背景是阳光明媚的办公室。“这边可热了,都穿短袖呢。”儿子笑着说,额头上还有汗珠。妻子把手机支在厨房,让他看锅里翻滚的饺子。蒸汽模糊了镜头,儿子的脸时隐时现。
“真香啊,我都闻到了。”儿子夸张地吸着鼻子。
妻子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等你回来给你包。”
通话结束后,厨房突然安静下来。饺子在锅里沉沉浮浮,像一群游泳的小白鹅。老杨看着妻子捞饺子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肩膀已经有一些佝偻了。
午饭时,两人对着满桌的饺子,却都没什么胃口。老杨的膝盖还在隐隐作痛,让他坐立不安。妻子起身拿来一个小垫子,塞在他膝盖下面,什么也没说。
窗外,阳光终于出来了,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小区里的孩子们开始打雪仗,欢笑声隔着玻璃传进来,显得很遥远。老杨想起儿子小的时候,也是这般在雪地里疯玩,回来时裤脚都湿透了,妻子一边责备一边给他换衣服。
“下午我去买艾草。”妻子突然说。
老杨想说不用麻烦了,但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只好点点头。他知道,这是她表达关心的方式,用行动而非言语。
午睡后,妻子果然出门了。老杨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阳光在地板上移动。茶几上摆着儿子小时候的照片,那时的冬至,家里总是很热闹。现在照片都泛黄了,像一段遥远的记忆。
妻子回来时,手里除了艾草,还有一个小蛋糕。
“超市打折,”她解释道,“反正晚上菜不够。”
老杨知道这不是实话。蛋糕上的标签显示是现做的,而且是他喜欢的栗子口味。他想起今天是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往年儿子在家时总会提醒,今年两人却都忘了。
晚饭很简单,中午剩下的饺子和那个小蛋糕。妻子点燃艾草,苦涩的烟味在房间里弥漫。老杨的膝盖被熏得热乎乎的,疼痛确实减轻了一些。他看着烟雾中妻子的脸,突然发现她已经这么老了,眼角的皱纹,松弛的脸颊,花白的头发。而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电视里在播报天气预报,说明天开始回暖。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日子,过了今天,白天就会慢慢变长。老杨想起小时候母亲说的“冬至大如年”,现在想来,不过是人们对光明的一种期盼。
睡前,妻子给儿子发了一条信息,问他吃饺子没有。儿子回复得很快,说和同事去中餐馆吃了,还发了一张照片。妻子把照片放大看了很久,然后默默锁上了手机。
夜里,老杨又醒了。这次不是膝盖疼,而是一种说不清的胸闷。他转头看妻子,发现她也睁着眼睛。
“睡不着?”老杨问。
“嗯。”妻子轻声应道。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妻子突然说:“明年我们去看看儿子吧。”
老杨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好。”
窗外的雪开始融化,水滴从屋檐落下,声音很轻,但在静夜里格外清晰。老杨伸手握住妻子的手,发现它比白天暖和多了。他们就这样躺着,听着彼此呼吸的声音,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冬至过后,日子会一天天变长。老杨想着,握紧了妻子的手。虽然寒冷还在,但至少,他们知道春天正在来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