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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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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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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像转瞬即逝的雾

大雪节气那天,天气预报说会有一场像样的雪。老陈起了一个大早,站在他那间杂货店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发愣。铁皮屋檐下挂着的冰溜子又长了几寸,尖头朝下,像一柄柄倒悬的剑。他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迅速凝结又消散,如同他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街对面的王裁缝,已经拉开了卷帘门,正在门口扫雪,虽然地上只积了薄薄一层。老陈朝他点点头,对方回了一个模糊的微笑。二十年的邻居,他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这种克制地点头致意。老陈记得王裁缝的妻子去世那年,他曾想过要不要送点东西过去,最后却只是多点了两下头。

杂货店里,老陈的妻子正在整理货架。她矮小的身影在狭窄的过道里移动,像一只谨慎的猫。货架上的商品落了一层灰,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在晨光中显得格外陈旧。

“今天要下大雪了。”老陈说,声音比他想象得要沙哑。

妻子头也不抬:“嗯,把门口的雪扫扫。”

老陈拿起靠在门边的竹扫帚,开始清扫门前那层薄雪。扫帚划过水泥地面,发出干涩的声响。隔壁理发店的小伙计叼着烟出来倒水,看见老陈,咧嘴一笑:“陈叔,这么勤快啊?”

老陈没应声,只是扫得更用力了一些。他知道小伙计在笑什么。这条街上就数他家生意最差。三年前超市开在街角后,杂货店的顾客就一天比一天少。现在除了几个舍不得多走几步路的老人,几乎没人会来光顾。

雪渐渐大了起来。老陈抬头看天,雪花像撕碎的纸屑般纷纷扬扬地落下。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大雪封山时,全家人围在火塘边烤红薯的情景。父亲会用树枝在灰烬里写字教他认,那些字很快就会被新的灰烬覆盖,但已经刻在了他的记忆里。

“老陈!”妻子的喊声把他拉回现实,“酱油没了,去仓库拿一瓶。”

仓库在后院,是一个低矮的砖房,屋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老陈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角落里堆着几箱过期食品,那是超市开业前进的最后一批货,至今没卖出去。他蹲下身,在积灰的货架底层找到一瓶酱油,标签已经泛黄。

回到店里,妻子正给一个老太太称白糖。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掏钱时硬币掉了一地。老陈弯腰去捡,发现柜台下的地板缝里还卡着几枚硬币,不知是哪年哪月滚进去的。他忽然觉得,这些硬币就像他和妻子的人生,不知怎么就掉进了缝隙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中午时分,雪下得更猛了。街上几乎没有人影,只有偶尔驶过的汽车,在雪地上留下了黑色的车辙,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了。老陈坐在柜台后面,看着雪幕中模糊的街景。玻璃窗上凝结的水珠缓缓滑下,像一条条透明的蠕虫。

“吃饭了。”妻子从里屋端出两碗面条。清汤寡水,飘着几片菜叶。老陈想起今天是他们结婚三十周年,但谁都没提这事。三年前,他们还计划着等儿子大学毕业,就把店盘出去,去海南看看海。现在儿子在深圳安了家,去年春节都没回来。

电话铃突然响起,刺破了店里的寂静。妻子接起来,脸色渐渐变了。老陈听见她连声说“好,好,我们马上来”,手指紧紧攥着电话线,指节发白。

“医院来的,”她放下电话,声音发颤,“妈摔倒了。”

老陈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住在城东养老院的岳母。老太太八十五了,一个人住在养老院,坚持不要他们经常去看望,说怕耽误生意。

雪中的公交车慢得像蜗牛。老陈和妻子坐在最后一排,看着窗外模糊的景色。妻子不停搓着手,老陈注意到她右手食指上有一道伤口,可能是打包货品时被纸割的。他想握住那只手,但最终只是把自己的围巾递了过去。

养老院的走廊长得仿佛没有尽头。消毒水的气味混着某种说不清的老人味,让老陈感到一阵窒息。岳母的房间里已经站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他们脸上那种职业性的凝重让老陈的心沉了下去。

老太太躺在床上,看起来比平时小了一圈。她见到他们,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嘴唇嚅动着想说什么。妻子扑到床前,握住母亲的手。老陈站在一旁,突然注意到岳母床头柜上摆着的相框。那是他们结婚时的全家福,年轻的岳母抱着才五岁的妻子,笑容灿烂。

“股骨头骨折,”医生把老陈拉到走廊上,“需要立即手术,但风险很大……”

老陈点点头,机械地签着医生递来的文件。签字笔没水了,他用力划了几下,纸面上留下几道淡淡的凹痕。透过半开的门缝,他看见妻子正在给岳母擦脸,动作轻柔得像对待婴儿。

手术安排在晚上七点。老陈去医院小卖部买面包时,发现雪已经停了。夜空出奇地清澈,几颗星星冷冷地挂在天幕上。他站在雪地里啃着干硬的面包,呼出的白气在月光下像一缕缕轻烟。

手术室的灯亮得刺眼。老陈和妻子坐在长椅上等待,谁都不说话。走廊那头传来隐约的电视声,某个频道正在播放天气预报,说明天还有大雪。老陈想起店里没关好的后窗,雨水可能会打湿堆在地上的纸箱,但他现在没心思管这些了。

凌晨两点,医生终于出来了。他摘下口罩,脸上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妻子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动物。老陈扶住她颤抖的肩膀,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他想起岳母上个月来店里时,还念叨着要教妻子做那道传家的红烧肉,而妻子当时正忙着理货,只是敷衍地应了几句。

死亡证明、殡仪馆、骨灰盒……接下来的几天像一场模糊的噩梦。老陈机械地处理着各种手续,妻子则沉默地收拾岳母的遗物。养老院的小房间里,他们找到了一本存折和几件旧衣服,还有那本被翻得卷边的相册。相册最后一页夹着一封信,是写给他们的,日期是三个月前。

“我知道日子不多了,有些话得早点说。你们开那个小店太辛苦,该为自己活几年了。小伟在深圳挺好,别老惦记。我最放不下的是阿英的手,冬天总是裂口子……”

老陈读着信,喉咙发紧。他转头看妻子,发现她正盯着自己开裂的手指发呆,眼泪无声地滑过脸颊。

葬礼很简单,来的都是养老院的老人们。雪花再次飘落时,老陈捧着骨灰盒,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岳母活了八十五年,最后装在这个小小的盒子里。而他和妻子,也不过是在走向同一个终点的路上。

回到店里那天,雪终于停了。阳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老陈站在店门口,看着对面王裁缝正在给一个新顾客量尺寸。那人西装革履,一看就是有钱的主顾。王裁缝的脸上堆着老陈从未见过的笑容。

“我们关店吧。”老陈突然说。

妻子正在整理货架,闻言愣住了:“什么?”

“去海南,”老陈的声音很轻,“看海。”

妻子手上的抹布掉在了地上。她望着老陈,眼睛渐渐红了。三十年来,这是老陈第一次看见她这样毫不掩饰地流泪。

大雪过后的清晨,杂货店门口贴上了“转让”的告示。老陈和妻子拖着行李箱走过积雪的街道,脚步声在寂静的早晨格外清晰。街角的超市刚刚开门,几个老人已经在排队等待特价商品。他们好奇地看着这对拖着行李的夫妻,有人小声议论着什么。

公交车站,老陈帮妻子拢了拢围巾。他注意到她手上的裂口已经结痂,像一条条细小的褐色河流。妻子突然握住他的手,力道大得惊人。

“我妈一直说……”她的声音有一些哽咽,“说南海的水是暖的。”

老陈点点头,握紧了那只粗糙的手。公交车缓缓驶来,碾过积雪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们相携上车,没再回头看一眼那条生活了三十年的街道。

车窗外,雪后的城市正在苏醒。阳光照在雪地上,将一切染成了金色。远处,一列火车正驶向南方,铁轨上的积雪被气流卷起,像一阵转瞬即逝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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