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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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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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匍匐在土,站立为人

电视剧《生万物》目前正在央视八套热播。它以宏阔的历史视野,展开了鲁南大地上封家、费家和宁家三个家族两代人跨越六十年的命运变迁。表面看来,这是一部关于土地制度变革的史诗。从佃农的血泪到“耕者有其田”的曙光;然而在那些沾满泥土的皱纹里,在那些被岁月压弯的脊背上,观众窥见了一种更为深邃的哲学命题。即土地不仅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更是精神得以孕育的文化母体。这部剧作最震撼人心之处,不在于它讲述了一个关于土地的故事,而在于它揭示了人如何通过与土地的共生关系,完成了从生物性存在向精神性存在的惊人跃升。

土地在《生万物》中绝非沉默的被动物质,而是拥有某种主体性的“活体”。它既承受犁铧的切割,又以丰饶或贫瘠反制人类;它既被分割、争夺、易主,却又以永恒的姿态凝视着人世间的短暂悲欢。

这种土地观突破了将自然视为纯粹客体的现代性桎梏,复苏了某种古老而本真的“土地灵性”。封大脚那句“人哄地一时,地饿人一年”的朴素谚语,道出的不仅是农耕经验,更是一种深沉的伦理契约,即土地与人之间存在着道德的互酬关系。这种认知将人与自然从剥削与被剥削的异化关系中解放出来,重建了一种带有体温的、互渗的共生伦理。在此意义上,《生万物》的土地叙事是对现代性中人类中心主义的无声反抗,是对工业文明将土地彻底物化的悲壮祛魅。

宁绣绣的命运轨迹恰是这种土地灵性最鲜活的注脚。当地主千金褪去华服,双手沾满泥土之时,我们目睹的不仅是一个阶级的身份转变,更是一种存在方式的彻底蜕变。她从土地的“拥有者”奇迹般地转变为土地的“守护者”,这个过程中发生的是价值坐标的根本位移。即从基于私有产权的占有关系,升华为基于生命互渗的共生关系。

绣绣的“朴素”绝非向下的坠落,而是向上的升华,是一种存在论层面上的“返璞归真”。她与土地的关系不再是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而是融合为梅洛-庞蒂所说的“肉体”的连续体。在这个连续体中,她的精神因土地的滋养而丰盈,土地因她的守护而慈祥。绣绣的觉醒预示着一种生态女性主义式的觉悟,即土地不再是父权制下被剥夺、被分割的被动体,而是需要被聆听、被呵护的生命共契。

而封大脚则以另一种方式诠释着土地的哲学。他是土地的“言说者”,那些布满老茧的手掌是土地书写在他身体上的铭文,那条弯曲的脊背是与土地对话时谦卑的姿态。大脚不是土地的浪漫主义者,而是它的苦行僧。他的信仰不是在庙堂中习得,而是在四季轮回中、在播种与收获的节奏中体证而来。这种体证是一种具身化的认知,土地不是外在的研究对象,而是内在于身体的感觉与记忆。

大脚与土地的关系呈现出海德格尔所谓的“在世存在”的本真形态,他并非一个孤立的主体面对客观世界,而是始终已经沉浸在与世界的共生关系中。他的坚韧、他的沉默、他的智慧,都是土地精神在他身上的具象化。通过大脚,我们看到土地如何塑造了一种独特的主体性,一种深植于泥土却又超越个体生命的类主体性。

《生万物》的历史叙事因此获得了一种深刻的辩证结构。土地既是历史变革的客体,又是历史永恒的见证者。战火纷飞、政权更迭、制度变迁,这些都在土地表面划过痕迹,却未能改变其深层的沉默与永恒。农民们为土地而流血、而欢笑、而死亡,土地吸收这一切,将其转化为自身的历史厚度。这种叙事颠覆了传统历史观中人类作为唯一主体的傲慢,赋予土地以历史参与者的地位。土地不是人类历史戏剧的静态布景,而是能动的演员,它以丰饶或饥馑参与历史的塑造,以四季轮回消解着人世间的疯狂与喧嚣。在这种视野下,“耕者有其田”不仅是政治经济的重新安排,更是宇宙秩序的伦理回归。

然而剧作的深刻性更在于它并未陷入土地浪漫主义的陷阱。它清晰地展示了土地带来的苦难与挣扎,“地瓜秧子救命粮”的背后是饥荒的阴影,田间挥汗如雨的场景中渗透着生命的重压。土地赋予人韧性,但这种韧性是通过近乎残酷的磨练获得的。这里没有田园牧歌式的矫情,只有生存本身的粗粝与真实。正是这种对土地双面性的忠实呈现,使《生万物》避免了沦为简单的怀旧神话,而是成为对生存真相的勇敢凝视。

在当代社会与土地日益疏离的今天,《生万物》的土地叙事具有惊人的现实意义。当全球城市化不可逆转地推进,当虚拟空间不断挤压物理空间,当食物来自超市而非田野,人类正在经历与土地的深刻异化。这种异化不仅是生态的危机,更是精神的危机。我们失去了理解生命连续性的能力,失去了在永恒与短暂之间定位自身的智慧。《生万物》像一面时光之镜,照见了我们集体无意识中那份对土地的乡愁,那份被现代性压抑却从未消失的土地记忆。

观看《生万物》,观众恍然悟得“生万物”新的内涵。所谓“生万物”,不仅指土地孕育庄稼,更指土地孕育了一种独特的人类精神形态。那些匍匐在土地上的人们,或许在物理形态上是卑微的,但在精神形态上却是顶天立地的。他们通过泥土触摸到了存在的根基本身,通过与土地的对话参透了生死的奥秘。他们的脊背因劳作而弯曲,灵魂却因土地的支撑而巍然屹立。

《生万物》最终告诉我们,人的尊严不在于征服多少土地,而在于理解自己只是土地的一部分;人的自由不在于脱离土地的束缚,而在于认识到只有在与土地的共生中才能实现真正的自由。匍匐在土,方能站立为人。这或许是这部剧作留给我们最深刻的精神辩证法。在人类文明面临生态危机的今天,这种来自土地的古旧智慧,或许正闪烁着照耀未来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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