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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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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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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掩埋着雪的记忆

小雪那日,天色微阴,却不见雪。我立在窗前,望着灰白的天,心想这节气竟也骗人。街上的行人裹紧了衣裳,匆匆地走,仿佛背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他们似的。

院子里的老槐树早已落尽了叶子,枯枝杈于天空,像老人干瘦的手指。树下一只黄狗蜷着身子睡觉,偶尔抖抖耳朵,大约是梦见了骨头。隔壁的王家女人正在晒被褥,竹竿上搭着红红绿绿的棉被,在灰暗的院子里倒添了一些颜色。

“看这天,怕是要下雪了。”王家女人见我在窗前,便搭话道。

我点点头,却不搭话。她也不恼,自顾自地拍打着被褥,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像是极小的飞虫。

午饭后,天色更暗了。我披了一件旧棉袄出门去。巷口的杂货铺前,几个老人围着火盆取暖,火盆里烧的是捡来的树枝,噼啪作响。他们谈论着今年的收成,说麦子贱了,棉花也卖不上价,语气里透着无奈。

“老李家的二小子进城打工,一个月能挣两千多呢。”一个缺了门牙的老人说。

“两千多?那在城里够吃吗?房租贵着呢。”另一个反驳道。

我走过他们身边,他们抬头看我一眼,又继续他们的讨论。我在这巷子里住了五年,却仍是外人。城里人搬到乡下,总显得格格不入,就像一件新衣服补在旧裤子上。

沿着村道往北走,是一片麦田。麦苗刚出,绿得发嫩,远远看去像一层薄薄的绿雾浮在褐色的土地上。田埂上站着一个老汉,弯腰查看麦苗长势。我认出是村西的赵老汉,他种了一辈子地,对庄稼比对自己儿子还亲。

“赵叔,看苗呢?”我走近了招呼道。

赵老汉直起腰,眯着眼看我:“是你啊。这苗出得不错,就是地太干了,再不下雨雪,明年收成怕是要减。”

“天气预报说这两天有雪。”

“天气预报?”赵老汉嗤笑一声,“我看了六十年的天,比他们准多了。你看这云,薄得很,存不住雪。”

正说着,一阵冷风刮过,赵老汉缩了缩脖子,从怀里掏出旱烟袋,慢悠悠地卷了一支。我陪他站了一会儿,看他把烟点上,青色的烟雾在冷空气中格外明显。

“回吧,天冷。”赵老汉抽完烟,把烟头在鞋底摁灭,小心地收进兜里。

我转身往回走,忽然觉得脸上一凉,抬头看时,竟真有零星的雪花飘下来。雪很小,落到地上就不见了,像害羞的精灵,刚一露面就躲了起来。

回到巷口,火盆边的老人们已经散了,只有火盆还冒着淡淡的烟。杂货铺的老板娘在门口扫雪,如果那几乎看不见的雪屑也算雪的话。

“下雪了。”她说。

“嗯,下雪了。”我应道。

“小雪不下雪,来年长工歇。老话是这么说的。”老板娘把扫帚靠在墙边,“今年节气准。”

我笑笑,心想这也能算下雪吗?但终究是应了景。节气这东西,本就是人定的,老天爷未必当真。

晚饭后,雪似乎大了一些,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我泡了一杯热茶,坐在灯下看书。忽然听见门外有细碎的声响,像是有人在轻轻走动。开门一看,却是一只花斑猫,正试图钻进我家门缝避寒。

猫见了我,也不跑,只是抬头“喵”了一声,眼神里透着恳求。我让它进来,它立刻蹿到火炉旁蜷成一团。这猫我认得,是巷尾孙婆婆养的,孙婆婆上月过世了,猫就成了野猫。

炉火映在猫的身上,花斑显得格外鲜明。它满足地打着呼噜,偶尔抬头看我一眼,又闭上眼睛。我想起孙婆婆生前常坐在巷口晒太阳,这只猫总是跟在她脚边。如今人走了,猫还记得回家的路吗?

夜里,雪终于大了一些。我躺在床上,听着雪粒轻轻敲打窗户的声音。睡不着,便起身又添了一件衣服,出门走走。

雪夜的村子静得出奇,连狗都不叫了。我的脚印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很快又被新雪覆盖。走到村口的老榆树下,忽然看见一个人影,佝偻着背,正在树下摸索什么。

走近了才看清是村里的疯婆子阿秀。她丈夫早逝,儿子在矿上出事死了,从此就有些疯癫,常在夜里出来游荡。

“阿秀婶,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回家?”我问。

她抬头看我,眼里没有焦距:“找钥匙,我儿子放学回来要吃饭的。”

我心中一酸。她儿子死了快十年了。

“先回家吧,明天天亮了再找。”我劝道。

阿秀摇摇头,继续在雪地里摸索。我站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只好脱下外套给她披上,然后离开。走出很远回头望,她还蹲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雪中几乎看不见了。

回到家,猫已经睡了,炉火也快熄了。我添了一块煤,看火苗又蹿起来。窗外的雪仍在飘,无声无息地覆盖着这个村庄的一切,欢乐与悲伤,记忆与遗忘。

第二天一早,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出门看时,阿秀已经不在榆树下,只有我那件外套挂在树枝上,结了薄霜。

村人们开始清扫门前的雪。孩子们最兴奋,堆雪人打雪仗,笑声在冷空气中传得很远。王家女人收回了昨天晒的被褥,抱怨说雪下得太小,不够杀菌。

中午时分,赵老汉急匆匆地从田里回来,说麦苗被冻坏了一些。杂货铺前的老人们又围在一起,说这场雪来得不是时候。

“节气准是准了,就是雪太小,不顶用。”缺门牙的老人说。

“总比不下强。”另一个道。

我看着他们争论,想起昨夜雪中的阿秀。节气更替,人世变迁,而人们关心的永远是眼前的得失。雪是否应时,麦子能否丰收,工钱多少,米价贵贱。那些埋在雪下的记忆,又有谁去翻找呢?

下午,我去孙婆婆的老屋找猫。屋子已经上了锁,准备开春后卖掉。猫蹲在窗台上,见我来了,轻轻跳下来蹭我的腿。我把它抱回家,它在我怀里出奇地温顺。

傍晚,天又阴了。收音机里说明天还有雪。我摸着猫的头,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猫忽然竖起耳朵,从我膝头跳下,蹿到门前。

开门一看,是阿秀。她手里拿着我那件外套,叠得整整齐齐。

“还给你。”她说,眼神清明,“我想起来了,我儿子不会回来了。”

我接过外套,不知说什么好。阿秀转身走了,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瘦小。

猫在脚边“喵”了一声,我弯腰把它抱起来。雪又要来了,我想。这一次,或许会下得大一些。

节气轮回,人事代谢。小雪无雪,大雪无雪,又有什么关系呢?该记住的终会记住,该遗忘的终会遗忘。就像落在田里的雪,有的滋润了麦苗,有的化作了虚无。

而生活,依旧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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