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前夜,我站在阳台上,看最后一片梧桐叶飘落。那叶子枯黄卷曲,在路灯的光晕里打了几个旋,终于轻轻贴在了潮湿的水泥地上。楼下收废品的老王正踩着三轮车经过,车轮碾过落叶,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抬头看见我,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明天立冬啦!”
我点点头,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迅速消散。老王的三轮车吱呀吱呀地远去了,车把上挂着的铜铃铛叮当作响。这声音让我想起儿时乡下货郎的叫卖声,那时立冬意味着可以吃到热乎乎的糖炒栗子了。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阵剁肉声惊醒。看看表,才五点半,窗外还黑着。那声音从楼下张婶家传来,节奏均匀,力道沉稳,一听就知道是多年的主妇手艺。我披衣起身,推开窗户,冷风夹着细碎的雨丝扑面而来。楼下张婶家的厨房亮着灯,热气在玻璃窗上凝成水珠。
“张婶,这么早啊?”我压低声音问。
窗户开了一条缝,张婶红扑扑的脸探出来:“立冬补嘴空,得给老头子包饺子呢!”她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今年白菜价贵,我用了茴香馅,你要不要来点儿?”
我婉拒了她的好意,却想起了母亲。她生前总说立冬要吃饺子,“不吃饺子,耳朵会冻掉”。那时我总笑她迷信,现在却再没人这样叮嘱我了。
天光渐亮,我出门去买早餐。巷口的豆浆摊前排着长队,人们跺着脚取暖,白气从口罩上方逸出。卖豆浆的老刘头动作麻利,舀豆浆、加糖、盖盖子一气呵成。轮到我了,他特意多给了半勺:“天冷了,多喝点热的。”
我捧着热豆浆往回走,路过小区的花园。夏日里郁郁葱葱的紫藤如今只剩下枯枝,在灰白的天空中划出凌厉的线条。几个老人已经在健身器材处活动开了,他们穿着厚厚的棉袄,动作缓慢却认真。其中一位看见我,停下动作招呼道:“小伙子,立冬了,要多穿点啊!”
他的关心让我心头一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这样的问候实在难得。我点点头,忽然注意到他手腕上系着一条红绳,已经褪色发白,却还整齐地打着结。
“这是我孙女给我系的,”老人注意到我的目光,笑着解释,“说是立冬系红绳,能保平安。”他眼神温柔,“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就记得这些老讲究。”
回到家,我翻出母亲留下的毛线,决定织条围巾。这是她生前教我的唯一手艺,说是“立冬织一线,胜过春来纺千缕”。毛线是藏青色的,摸着有一些扎手,却让我想起母亲粗糙的掌心。
正织着,手机响了。是老家堂兄发来的照片,院子里晒着腊肉,屋檐下挂着玉米,二叔正蹲在灶前烧火。堂弟留言说:“立冬了,家里开始做腊味,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望着照片出神。记得小时候立冬这天,全家都要帮忙腌肉。父亲负责切肉,母亲调酱料,我和堂弟则负责把腌好的肉挂到竹竿上。那时的阳光似乎特别明亮,照在红白相间的肉块上,泛着油光。灶间的柴火噼啪作响,空气中弥漫着花椒和白酒的香气。
窗外雨势渐大,打在空调外机上,发出哒哒的响声。我放下织了一半的围巾,走到书架前,抽出那本已经泛黄的相册。照片里的立冬总是晴天,全家人站在院子里,背后是挂满腊肉的竹竿。父亲穿着那件藏青色毛衣,正是我现在织的这个颜色。
傍晚时分,雨停了。我决定出去走走。街道上湿漉漉的,落叶粘在地上,像一幅抽象画。路过一家老式澡堂,门口挂着“立冬沐浴,祛寒养生”的牌子。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和老人的谈笑声,白色的蒸汽从换气扇里涌出来,带着淡淡的硫黄味。
转过街角,新开的水果店里灯火通明。老板娘正在整理刚到货的柚子,金黄的果实在灯光下像一个个小太阳。她热情地招呼我:“买几个柚子吧,立冬吃柚子,冬天不咳嗽!”我买了两个,她特意挑了个大的塞给我:“这个甜,送你一个。”
抱着柚子往回走,路过社区医院。门口排着长队,多是老人和孩子。这个季节交替的时候,感冒的人总是特别多。一位母亲抱着咳嗽的孩子,轻声哼着儿歌。孩子脸蛋通红,却还紧紧攥着个橘子,像是珍贵的宝物。
回到小区,看见物业正在张贴通知,明天开始供暖试水。楼下李叔正和几个邻居讨论今年的供暖费涨价问题,见我路过,拉住我问意见。我应付了几句,逃也似的上楼了。关上门,突然觉得这小小的公寓格外安静,只有冰箱运作的嗡嗡声。
我剥开柚子,清甜的香气立刻充满了房间。记得父亲最爱吃柚子,他总是很耐心地把每一瓣的薄皮都剥干净,然后分给我和母亲。母亲则喜欢把柚子皮晒干,做成陈皮,说是煮汤时放一点特别香。
手机又响了,是天气预报。明天大幅降温,最低气温零下五摄氏度。我看了看织到一半的围巾,决定今晚把它完成。电视里正在播放立冬的养生节目,专家侃侃而谈着什么“冬藏精,春不病”。我调低音量,让房间重新安静下来。
织针在毛线间穿梭,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声音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在灯下织毛衣的样子。她总说立冬这天开始的针线活,能织进最温暖的祝福。那时我不以为然,现在却希望能把这藏青色围巾织得厚实些,再厚实些。
夜深了,窗外偶尔有汽车驶过,灯光在窗帘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影。围巾终于织好了,我把它围在脖子上,毛糙的触感意外地令人安心。母亲当年织的毛衣也是这种感觉,穿着总觉得痒,却格外暖和。
躺在床上,听着暖气管道里开始有水流动的声音。明天就会正式供暖了,这个冬天应该不会太冷。我想起白天遇见的那些人们,包饺子的张婶,系红绳的老人,卖柚子的老板娘……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迎接冬天,延续着那些或许毫无科学依据却充满温情的习俗。
立冬,不过是二十四节气中的一个节点,却承载了太多人对温暖的期盼。在这个开始寒冷的季节里,也许我们最需要的不是科学的养生知识,而是那一碗热乎乎的饺子,那一句“多穿点”的叮嘱,那一条褪色的红绳,那一通来自远方的问候。
闭上眼睛前,我给堂弟回了消息:“等围巾织好了,我就回去。”虽然这条围巾今晚已经完成,但我决定再织一条,给二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