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生万物》的片名取自“天地生万物”这一古老的哲学命题,恰如其分地揭示了作品的核心关怀,即土地与人的共生关系。它改编自赵德发荣获“共和国五十年十部优秀长篇小说”奖的《缱绻与决绝》,这部剧作以其跨越六十年的叙事跨度,将鲁南大地上三个家族的命运沉浮编织成一幅土地与生命的壮阔织锦。
在刘家成的镜头下,王贺的笔端,土地不再是无言的背景板,而是拥有生命、记忆与情感的主体,是历史的见证者与参与者。这部剧作的深刻之处在于,它超越了简单的阶级斗争叙事,深入挖掘了“土地”这一中华民族集体无意识中的核心意象,揭示了农耕文明在现代性冲击下的困境与挣扎,完成了一曲深沉而悲怆的文明挽歌。
土地在中国文化想象中从来不止于生产资料,它是一种近乎神圣的存在,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祖先魂魄的归处,是家族血脉的延续。《生万物》敏锐地捕捉到了土地这一文化象征意义,通过宁绣绣从地主千金到土地守护者的蜕变,展现了中国人与土地之间近乎神圣的情感纽带。
她不再是传统叙事中,等待被拯救或被批判的符号化地主阶级代表,而是一个在时代洪流中重新发现自我与土地本质关联的复杂个体。她的转变不是简单的阶级背叛,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觉醒,意识到无论阶级身份如何变迁,人终究是土地的孩子。这种处理打破了非黑即白的二元叙事框架,呈现出历史进程中更为复杂的人性图景。
封大脚这个角色则承载了剧作对土地哲学的深度探索。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掌不仅是劳作的印记,更是一种文化密码的象征,蕴含着“人哄地一时,地饿人一年”的农耕智慧。这句朴素的俚语背后,是中国农耕文明数千年积累的生态智慧。土地不是可以被无限榨取的对象,而是需要敬畏、感恩与呵护的生命共同体。在追求短期利益最大化的现代性逻辑席卷全球的背景下,这种传统智慧显得尤为珍贵。剧作通过封大脚的形象,向观众传递了一种逐渐被遗忘的土地伦理,即人类不是土地的主人,而是其守护者与共生者。
《生万物》的制作团队,以考古学般的精确度还原了1926至1986年间鲁南地区的生活图景,这种还原不仅是物质层面的,更是文化符号与精神气质的复活。新娘盖头上的鲁绣纹样不仅是装饰,更是地域文化基因的视觉表达;农民在田间耕耘的场景不仅是劳动展示,更是一种近乎仪式化的身体实践;“地瓜秧子救命粮”的方言俚语也不仅是口语特色,更是民间生存智慧的浓缩表达。这些细节共同构成了一套完整的文化符号系统,使观众得以窥见一个已经或正在消失的生活世界。这种文化记忆的保存工作,在全球化同质化浪潮汹涌的今天,具有特别的文化意义与价值。
剧作对“耕者有其田”这一历史命题的处理展现了难得的辩证思维。土地改革作为二十世纪中国农村最重要的社会变革之一,在剧中既被表现为农民千年梦想的实现,又被揭示为一种复杂的历史过程,充满情感撕裂与文化断层。宁绣绣作为地主千金对土地的情感,与佃农对土地的渴望形成了强烈的张力,这种张力避免了对历史的简单化处理,展现了制度变革背后丰富的情感维度与人文代价。剧作没有陷入对过去的浪漫怀旧,也没有陷入对进步的单向歌颂,而是保持了一种克制的平衡,让观众得以思考,即在追求土地分配公平的同时,我们是否也失去了某些珍贵的东西?
《生万物》中的人物群像构成了一部生动的土地恋曲心理学研究。每个角色与土地的关系映射了其内在的心理结构与价值取向。宁绣绣对土地的守护源于一种文化自觉与责任传承;封大脚对土地的执着则源于一种生存本能与劳动伦理;而其他角色对土地的不同态度,如贪婪、疏离、利用、敬畏等,共同构成了一幅完整的土地情感图谱。这种心理深度的开掘使剧作超越了社会问题剧的范畴,进入了人性探索的领域。土地在这里成为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性的各种可能,最卑劣的与最高贵的,最自私的与最无私的。
将《生万物》置于全球现代化语境中考量,其主题获得了跨文化的普遍意义。世界各地的农耕文明在二十世纪都经历了类似的转型阵痛,从美国的家庭农场危机到欧洲乡村的空心化,从拉美的土地斗争到亚洲的快速城市化。这部剧作虽然根植于中国特定的历史文化土壤,但其对土地与人类关系的思考却具有普遍的启示意义。它让我们不得不思考,在不可逆转的现代化进程中,我们如何保留与土地的精神联系?在追求效率与增长的发展逻辑下,如何不失去那些传统的生态智慧与生活艺术?
《生万物》最终呈现的是一种深沉的悲剧意识与历史辩证法的统一。它既哀悼了某种不可逆转的失落,那种人与土地的直接、亲密、充满灵性的关系正在消逝,又肯定了历史前进的必然性与合理性。这种双重视角避免了怀旧情绪的泛滥,也避免了对进步的盲目崇拜。剧中人物在时代洪流中的挣扎与选择,他们获得的与失去的,他们坚持的与放弃的,共同构成了一部充满张力的土地史诗。
当宁绣绣用布满皱纹的双手抚摸故乡的泥土,当封大脚在夕阳下望着那片耗尽一生心血的土地,观众感受到的不仅是个体命运的悲欢离合,更是一种文明转型的集体经验。《生万物》的伟大之处在于,它将土地这一最物质性的存在,升华为了最精神性的象征;将一段地方性的历史,讲述成了具有普遍人类意义的寓言。
在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中国农民与土地的故事,更是现代人类共同面对的存在困境。在日益脱离土地的物质与精神生活中,我们如何重新找到自己的根,如何不成为漂浮的、无依的现代游魂。
土地生万物,亦生万情,万物万情终成史诗。《生万物》以其历史厚度、人性深度与哲学高度,为中国电视剧创作树立了新的标杆,也为全球化时代的文化记忆保存与身份认同追寻提供了宝贵的艺术文本。在这曲农耕文明的挽歌中,我们听到了过去的回声,也听到了未来的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