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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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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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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寒如栀子

梅雨初歇,江南的湿气却愈发的浓重了,黏在人的皮肤上,竟不肯退去。我每次走过那药铺门前,便见栀子花在墙角静默地开着,白得有些耀眼。这花向来如此,不择地而生,不择人而放,只是兀自地白着,香着,于燥热中透出一股清凉意味。

栀子之为物,实在不甚高大。其树多枝,叶对生,革质而亮,仿佛上了一层薄釉。花则六出,重瓣者尤佳,初开时洁白如雪,渐渐转作乳黄,终究是要萎去的。然而花落结果,其果椭圆形,具六棱,熟时色黄红,正是入药的好材料。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载:“栀子,味苦,性寒,归心、肺、三焦经。”短短数字,道尽此物的性情。

这小小果实,竟能解热除烦,清热利湿,凉血解毒。热病心烦、黄疸尿赤、血热吐衄、目赤肿痛,皆可用之。医家常将其与淡豆豉配伍,成栀子豉汤,专治虚烦不安;若与黄柏、甘草同用,则成栀子柏皮汤,擅清利湿热。看似寻常之物,竟有如此妙用,不可谓不奇。

我之所以知道这些,全因祖父。他是老派的中医,在村里开了一爿小小的药铺。铺面不大,却深,幽暗里浮动着千百种草木精灵的气息。童年夏日,我常被待在那儿,看祖父拈秤配药,听他慢条斯理地道来每味药的性情。

“栀子这东西,”祖父捡起一枚干枯的果实,在掌心摩挲,“看似平常,却最是清心。人间的燥热烦闷,它都能解。”

我那时年幼,不解“清心”为何物,只记得祖父说这话时,眼神望向门外,仿佛看的不是街景,而是很远的地方。

某个暑气逼人的午后,铺里来了一个妇人。她衣着朴素,面色焦黄,额上沁着虚汗,说话间气息不稳,显是走了远路。妇人从怀里掏出一个磨破了边角的信封,嗫嚅着说家中丈夫染病,发热不退,心烦难眠,镇上医生开的药吃了不见好,听闻祖父医术高明,特来求方。

祖父详问症状,又看了之前药方,沉吟片刻道:“方子本是好的,只少了一味引子。”

他转身从药柜最上层取下玻璃罐,倒出几枚栀子果,又配了其他几味药,细细包好。嘱咐妇人先用栀子泡水给病人饮,再煎药服用。

妇人迟疑道:“这果子真有用吗?看着平常得很。”

祖父微微一笑:“药无贵贱,愈病者良。栀子虽贱,能解心烦;人参虽贵,不对症亦是徒然。”

三日后,妇人携丈夫同来。男子面色虽仍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进门便要叩谢。祖父连忙扶起,只道是医家本分。

男子却说:“先生不知,那日我发热糊涂,只觉得心中有团火在烧,恨不得撕开胸膛。喝了栀子泡的水,竟渐渐平复下来,这才吃得进药。”

祖父拈须笑道:“心火旺盛,焚及自身。栀子苦寒,正是以水克火之理。”

这件事在我心中埋下种子。后来读书,才知道栀子所含栀子苷等成分,确有镇静、抗炎、利胆之效。西医解析至此而止,中医却还要说它“解郁除烦”。科学解析与古老经验在此相遇,一个说成分,一个论性情,倒也不相妨碍。

祖父晚年,药铺生意日渐清淡。西医院在镇口盖起大楼,白墙亮得晃眼,人们生了病,多往那里跑。药柜里的草木们,似乎也知道自己失了宠,愈发沉默下去。

唯有那株生在墙角的栀子,依旧年年开花,年年结果,不管人世间如何变迁。

祖父七十五岁那年,执意要将毕生整理的药方抄录成册。我暑假回来,帮他誊写。那些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各种配伍心得。关于栀子,他写了整整五页:

“栀子非奇药,然用之得当,有拨云见日之妙……世人皆求珍奇,不知平常之物亦有深意。如栀子,生在山野之间,花开如雪,果结如丹,不因无人而不芳,不因贫瘠而不实。医者如能参透此理,则近道矣……”

抄到这里,我停笔抬头:“爷爷,栀子真的能解心烦吗?”

老人从老花镜上方看我,目光澄明:“心烦有种种,热扰心神者,栀子可解;若是别种心烦,岂是一味药能解的?”

“那什么药能解?”

祖父合上眼,轻轻道:“时间能解,放下能解。栀子解的,不过是其中一种罢了。”

那时我正值年少,心中揣着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烦恼,闻此言似懂非懂,只觉祖父的话如栀子一般,初尝苦涩,回味却有余甘。

最后一次见祖父,是深秋。药铺即将关门,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谋生,老人则被子女接去城里养老。祖父却不肯走,说要在老屋里再住些时日。

我陪他整理药材,将那些不再有人识得的草木一一包好,贴上标签。轮到栀子时,他摩挲着干枯的果皮,忽然说:“人这一生,若能像栀子一样,也就够了。”

“像栀子?”

“嗯。花开花落,不喧哗;结果成药,不矜夸。生在角落,却自有清香;性味苦寒,却能解人烦热。”祖父望着我,眼神温润,“你记住,做人不必求显达,但求如栀子,清白自在,有益于人。”

九十多岁时,祖父安然离世。整理遗物时,我在他枕下发现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几枚栀子果,和一页短笺:“人皆求甘避苦,不知苦中有甘。栀子苦寒,正是清热良药。人生亦如是,尝得苦处,方得清凉。”

今又初夏,栀子花如期而放。我站在曾经的药铺前,这里现已改成便利店,铝合金门框反射着刺眼阳光。唯有墙角那株栀子,依然故我地开着花,洁白如雪,清香四溢。

有个年轻母亲牵着孩子路过,小孩指着栀子花问:“妈妈,那是什么花?”

“那是栀子花,”母亲答着,“以前可以用来做药的。”

“药?苦吗?”

“嗯,有点苦,但是吃了对身体好。”

孩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想去摸那花瓣,又缩回手,最终被母亲牵着走远了。

我忽然眼眶发热。祖父说得不对,栀子解的何止是身热?它解的更是人们对故乡、对传统、对某种消逝生活方式的怀念之苦。这怀念无药可医,唯有借一朵小花,暂得清凉。

栀子年年开花结果,不同时代的人赋予它相似又不同的意义。科学解析它的成分,中医阐述它的药性,游子寄托乡愁,老人追忆往昔。而它只是静静地白,静静地香,静静地完成一株植物的本分。

苦寒如栀子,终得清白在人间。人生百味,莫不如此。尝得苦处,方得清凉;历经热恼,乃见本心。那墙角静放的栀子花,不争不辩,却道尽千古至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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