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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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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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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须人间

天花粉又名花粉,这名字倒有些骇人,乍听之下仿佛与那害人的天花病有什么干系,或是与地里的玉米花粉有什么牵连。其实不然,此物非但无害,反倒救人于热病烦渴之中。乡亲们又称其为瓜蒌根、栝蒌根,是那瓜蒌埋伏在地下的部分,灰褐色的外皮,断面白色,粉质,尝之微苦。

我初次识得这天花粉,是在祖父的药房里。那药房不大,四壁皆是药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药名。当归、黄芪、甘草、地黄……最下边的一格,便是“天花粉”了。祖父取药时,总弯下他那已经不再挺拔的腰身,小心地拉开那个抽屉,捏出一把淡黄色的根片,置于铜秤上称量。那些根片形态不甚规则,有的粗如拇指,有的细若小指,表面有纵皱纹,偶尔还带着些须根,质地坚实,却易折断。

“这天花粉,苦寒之品,入肺胃二经。”祖父一面称药,一面对我说:“能清热生津,消肿排脓。热病烦渴,肺热燥咳,内热消渴,疮疡肿毒,皆可用之。”

我那时年幼,对这些医学术语不甚了解,只记得祖父说话时,药房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气息,是千百种草药混合而成的味道,而天花粉的气味尤为特别。微苦中带着些许土腥气,却又隐隐透着一丝甘甜。

“它与知母同用,可增强清热生津之效;若与金银花、连翘配伍,则长于解毒消肿。”祖父继续讲解,不管我是否能听懂。他说话时目光炯炯,仿佛不是在讲解一味草药,而是在介绍一位老友。

多年后,我才明白祖父对草药的深情。他十三岁入药铺当学徒,一生与草药为伴,每一味药都如他的儿女般熟悉。尤其这天花粉,更是与他有一段不解之缘。

那是民国三十一年,夏秋之交,老家遭了旱灾,田地龟裂,禾苗枯焦。祸不单行,热病随之流行,多人发热口渴,咽喉肿痛。祖父当时已是村里颇有声名的郎中,日夜出诊,忙得脚不沾地。

“那年用得最多的,就是这天花粉。”祖父后来告诉我:“家家户户都煎这药汤,全村都弥漫着天花粉的特殊气味。”

最使祖父难忘的,是村西头李家的独子。那孩子才七岁,高热不退,已经三日水米不进,眼见着就要不行了。请了几位大夫,皆摇头叹息。最后求到祖父这里,已是深夜。

祖父匆匆赶去,见那孩子面色通红,唇干裂出血,呼吸急促。摸了摸额头,烫得吓人。诊脉后,祖父沉吟片刻,道:“这是热邪入里,津液大伤,非大力清热生津不可。”

他开了一剂重方,以天花粉为君药,配伍知母、生石膏等。但难题随之而来,药铺里的天花粉所剩无几,而这几味药又是方中不可或缺的。

“须得新鲜的天花粉,其效力最好。”祖父对李家人说:“我知道后山有野生的栝蒌,此刻挖取其根,正好合用。”

于是,深夜之中,祖父带着李家父子,擎着杉树皮火把上山寻药。山路崎岖,夜枭啼叫,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间寻觅。幸而祖父熟知地形,终于在一处崖壁下找到了野栝蒌。

“记得那晚月光极好,照得山野如同白昼。”祖父回忆道:“那栝蒌的叶子已经有些发黄,藤蔓攀附在岩石上。我们小心翼翼地挖开泥土,露出了黄白色的根茎。”

取得天花粉后,连夜煎煮。祖父守在那孩子床边,一勺一勺地将药汁喂入。至天明时分,孩子的热度终于退了些,能微微睁眼了。继续服药两日,竟奇迹般好转起来。

李家感激不尽,欲以重金相谢,祖父婉拒了,只道:“医者本分,何足言谢。”后来,那孩子认祖父为干爹,每年春节必来拜年,直至祖父离世。

经此一事,祖父对天花粉更是青睐有加。他常对我说:“这天花粉看似平常,不过是埋在地下的根块,却能在危急时刻救人一命。人亦如此,不必追求显赫,但求实在有用。”

我后来离乡读书,见识了更广阔的世界,知道了西洋人参、高丽参等名贵药材,但心中始终记得祖父那些朴实无华的草药,尤其是那不起眼的天花粉。

闲暇时读药学,方知天花粉中含有大量淀粉、皂苷及多种氨基酸,确有清热生津之效。现代药理研究证实,其提取物对血糖有一定调节作用,故可用于消渴症(糖尿病)的治疗。然而在实验室里分析其化学成分时,我总会想起祖父在那夜月光下挖取天花粉的情景。

那年回乡,见老屋已然破败,药柜还在,但抽屉多已空空如也。唯最下边那个贴有“天花粉”的抽屉里,竟还残留着几片干枯的根片。我取出一片置于掌心,那淡黄色的根片仿佛还残留着祖父的温度。

村上的老人听说我回来了,特地来看望,说起往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拉着我的手说:“你祖父可是好人啊,那年要不是他,我早就没命了。”细问之下,原来他就是当年那个孩子。

“你祖父后来还教我认药,我这院子里现在种着好些栝蒌呢。”他引我到院中,果然见几株瓜蒌生机勃勃地攀在架子上,心形的叶子绿得可人。“秋天结子的时候,满架都是金黄的瓜蒌果,好看得很。地下还能收天花粉,偶尔有个上火咽痛的,挖一点煎水喝,比什么西药都管用。”

我蹲下身,轻轻触摸那藤蔓,仿佛触摸到了时间的脉络。一种植物,连接了几代人的生命与记忆,这是何等奇妙而又深沉的情缘。

离乡前,老人送我一包天花粉,说是去年秋天采挖晒制的。回城后,我将其分装成小包,赠予友人。每当他们问起这是何物,有何用处时,我便会讲述祖父的故事,讲述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讲述这不起眼的根块如何拯救一个孩子的生命。

友人笑我:“如今西药发达,谁还用这等土药?”我只笑笑,不予争辩。他们不明白,这天花粉于我,不只是一味草药,更是一种记忆的载体,一种文化的传承,一种精神的象征。

天花粉,它不似人参贵重,不似甘草甜润,不似麝香馥郁,只是默默地深埋土中,吸收地气,积蓄药力,待需要时便挺身而出,解人疾苦。这多像那些默默无闻的普通人,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却能发挥重要作用。

夜深人静时,我偶尔会取出一片天花粉,置于鼻前轻嗅。那淡淡的土腥气和微苦味,仿佛是从故乡飘来的气息,穿越时空,萦绕不散。我仿佛又回到了祖父的药房,看到他弯腰拉开最下面的抽屉,取出那些淡黄色的根片,称量,包好,递给求药的人。

祖父去世多年,他的药方大多已经失传,他诊断过的病人也多已作古。但这天花粉还在,年年生发,岁岁枯荣。地下的根茎蔓延着,连接着过去与现在,人间与自然。

一味天花粉,半部人间史。那些深埋地下的根须,何尝不是我们与故乡、与传统、与自然最为深刻的联结?当我们在这个光怪陆离的时代感到迷失时,或许应该低下头,看看那些深埋土中的根本,那里藏着我们最初的来处和最后的归宿。

世间万物,有用无用,岂在贵贱?埋首泥土的天花粉,解人烦渴;显赫堂皇的珍品,未必能治心疾。人活一世,但求如这天花粉,实在而有用,便不负天地生养之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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