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江南的夏日,闷热得紧。我随陈老先生行医采药已有三年,却每次都被他那“活药典”的本事所折服。这日午后,我们撑一叶小舟,荡入了一片芦苇深处。
“今日教你识得芦根。”陈老先生立在船头,竹篙轻点,水波不兴。他年近七旬,背微驼,眼神却清亮如少年,仿佛能看透人心与药性。
小船缓缓靠岸,陈老先生蹲下身,指着水边一丛青翠挺拔的芦苇道:“这便是芦苇,古称苇、葭。其根茎横走泥中,色白而有节,中空多孔,宛若人之经络。”
我随他下到浅水处,伸手探入泥中,触到了一节节肥硕的根茎。挖出来洗净,但见那芦根表面淡黄,具纵皱纹,节上常有残根或芽痕。质地轻韧,不易折断,断面中空,边缘有一圈小孔,似小小的眼睛,静观天地春秋。
“芦根又名苇根、苇茎,鲜者谓之鲜芦根。”陈老先生取一段在手,轻轻折断,递至我的鼻前,“闻闻看。”
一股清甘之气沁人心脾,混着水泽的湿润与泥土的芬芳。
“性甘寒,归肺、胃二经。”陈老先生如数家珍,“功能清热泻火,生津止渴,除烦止呕,利尿。主治热病烦渴,胃热呕哕,肺热咳嗽,肺痈吐脓,热淋涩痛。”
我忙着记下,又听他道:“鲜者功效尤佳。常与石膏、麦冬配伍治热病伤津;配竹茹、生姜治胃热呕吐;配薏苡仁、桃仁治肺痈;配车前子、白茅根治热淋。”
陈老先生说话时,目光投向远方,仿佛不是在教我识药,而是在与一位老友叙旧。
“这芦根啊,”他忽轻叹一声,“最妙处在生于淤泥而不染,质本洁来还洁去。你看它中空,是以能通;味甘寒,是以能清。中医之道,讲究个天人相应,这芦根便是明证。”
我们采了些许芦根,正要离去时,忽见远处有人飞奔而来,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气喘吁吁,面色惊惶。
“陈爷爷,快救命!我爹他……他吐血了!”
陈老先生神色一凛,背起药箱便随少年而去。我急忙跟上。
村东头一间茅屋前已围了些人。进屋一看,炕上躺着个中年汉子,面色潮红,汗出如浆,不时咳嗽,痰中带血,气味腥臭。陈老上前把脉,观舌,问诊,眉头越皱越紧。
“热邪壅肺,已成痈脓。”陈老先生低声道,“非芦茎汤不可。”
我猛然想起方才所学的芦根,芦苇的地上茎即为苇茎,与芦根同源而异用。《千金方》中确有苇茎汤,专治肺痈吐脓。
“你去,”陈老先生对我说,“回刚才那地方,取新鲜芦根芦茎来,要快!”
我飞奔而出,顾不得烈日当头。回到那片芦苇荡,我跳入水中,摸索着挖掘那些肥白的根茎,又割了些青翠的地上茎。汗水模糊了双眼,手心被芦苇叶划出几道血痕,我却不敢稍停。生命悬于一线,而我手中攥着的,或许是救命的希望。
回到茅屋,陈老先生已将其他药材准备妥当,薏苡仁、桃仁、冬瓜仁。他让我将芦根芦茎洗净切段,与诸药同煎。药汤沸腾时,满屋弥漫着一种特殊的清香,似乎连病人的喘息都平缓了些。
药煎好后,扶起病人徐徐喂下。不过半个时辰,他的高热竟开始退去,呼吸也顺畅了许多。至傍晚时分,已能安睡。
归途中,夕阳西下,将芦苇荡染成一片金红。陈老先生摇着船,忽然道:“今日你见证的,不只是芦根之效,更是医道之本。”
我静默聆听。
“芦根生于水泽淤泥,却能清热祛邪;人处浊世,亦可保其本心。”陈老先生缓缓道,“中医用药,从不求纯粹无染,但求各得其用。这芦根若是长在清水中,反倒失了药性。正因它生于淤泥,通过自身转化,方能化浊为清。”
他停了一下,又说:“人亦如此。经历污浊而不染,反能成就清净之心。医者之道,不在避世求纯,而在入世化浊。”
这番话,在我心中种下了种子。后来多年在乡下工作,我时常想起那个夏日,那片芦苇荡,那个因芦根而获救的病人,以及陈老先生那番关于淤泥与清流的哲思。
芦根依然年年生发,横走于淤泥之中,洁白如初,中空多孔,似通似透。每当我用它治病救人时,总会想起,最深的智慧,往往藏于最平凡的草木之中;最清的药性,往往来自最浊的淤泥之中。
人生在世,岂不如是?处浊世而保清心,经磨难而增智慧,这不正是芦根教给我们的吗?中医之道,天人相应,草木有情,于此可见一斑。
而今陈老先生已去世多年,我也成了别人口中不是医生的“医生”。每次带孩子认药,我必至芦苇荡边,讲芦根之性味功效,述当年故事,传医道哲思。看着幼小的孩子似懂非懂的眼神,我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芦苇依旧,芦根依然,清甘之气千年不改。而医道传承,亦如这横走的根茎,在地下默默延伸,生生不息。
夕阳下,芦苇荡披上金装,微风过处,芦花飞扬,如雪如絮,如梦如幻。我站在水边,恍若看见陈老先生的身影,依然清瘦,依然明亮,在芦苇深处微笑着,一如多年以前。
芦根清梦,梦中有医,有药,有人生,更有传承千年的智慧与温情。这大约就是中医最动人的地方。它不仅是治病救人的技艺,更是观照天地人生的哲学。而芦根,这平凡的草木,便是这博大精深文化的一个小小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