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药房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那是百草混合的气息,浓重而古老。我初来乍到,每次被这气味熏得头昏脑涨,竟分不清哪是黄连之苦,哪是甘草之甜。师傅却不慌不忙,在千百个小抽屉间穿梭自如,仿佛每个抽屉里藏着的不是草药,而是老友。
“今日且认一味药。”师傅说着,拉开一个抽屉,捏出一小把褐色的种子,摊在牛皮纸上。“此物名叫决明子,又名草决明。你瞧瞧。”
我凑上前去,见那些种子呈棱柱形,状若马蹄,两端斜尖,表面光滑,褐中带青,恰如迷你咖啡豆。取一粒置于指尖,质地坚硬,颇有分量。
“尝一粒。”师傅道。
我犹豫着放入口中,初嚼无味,继而微苦,最后竟有一丝甘甜回绕着舌根。
“性凉,味甘、苦、咸,归肝、肾、大肠经。”师傅如数家珍,“能清肝明目,润肠通便。肝火上攻之目赤涩痛、畏光多泪者常用之;肝肾阴亏之目暗不明者亦可用;肠燥便秘者尤宜。”
我忙取笔记本要记,师傅却摆手道:“不忙记文字,先记它的模样气味。药有百态,唯有亲见亲尝,方能入心。”
师傅又拉开另一个抽屉,取出颜色较深的决明子:“这是炒决明子。生决明长于清肝疏风,炒过后寒凉之性减,更宜用于明目通便。”他将两种并排放置,果然一生一炒,颜色质地皆有不同。
“师傅如何记得这许多药?”我望着四面墙上的小抽屉,不免气馁。
师傅笑道:“日子久了,它们自会找你。每味药皆有个性,决明子看似平常,却是浊世清流,能分清浊,明双目,亦明人心。”
我那时年少,不解其意,只当是师傅故弄玄虚。
春去秋来,我在药房已半年有余,各类草药认得七八成。决明子最是常用,每次有眼疾或便秘者来,师傅必开此药。有时单独使用,更多时则与其他药材配伍。
“决明子配菊花,增强清肝明目之功;配枸杞子,养肝明目之效更著;配当归、火麻仁,尤善润肠通便。”师傅一面抓药,一面讲解,“然切记,脾胃虚寒、脾虚泄泻及低血压者慎用。”
那日午后,药房来了一位老先生,戴深色墨镜,拄拐探路,显然目力极差。师傅赶忙迎上,称他“陈老师”。
“老毛病又犯了,眼睛模糊得很,如隔薄纱观物,且涩痛难当。”陈老师叹息道,“西医说是青光眼,药水点滴不见好转。”
师傅为他诊脉观舌,又细细询问日常种种,方道:“肝开窍于目,您老肝火上炎,灼伤目窍。不是大病,但需静心调养。”
师傅抓了决明子、菊花、夏枯草等药,仔细包好,又特地另包了一小袋决明子,道:“此单包者,可做枕芯。夜眠时枕之,清香透脑,有助清肝明目。”
陈老师苦笑:“一把年纪,眼睛不好,活着也无甚趣味。”
师傅边写药方边道:“陈老师此言差矣。目能视物固然好,然心能明理更为要紧。您教了四十年书,心中有明灯万千,何愁眼前昏暗?”
陈老师闻言,墨镜下的嘴角微微上扬:“你这老小子,还是会说话。”
后来得知,陈老师原是中学教师,教的是国文,退休后目力渐衰,如今只能依稀辨得光影,读书看报早已不能。子女在外地,老伴去世后,独自居住,由社区志愿者偶尔照看。
此后每月逢五,陈老师必来抓药。我与他渐渐熟络,有时送药上门。他的小屋整洁非常,物品各有其位,想必是多年习惯,即使目不能见,仍伸手可及。
某日我送药去,见他坐在窗前,面朝外头,仿佛观景。窗前小几上放着一本盲文书和一杯决明子茶。
“小兄弟,坐下喝杯茶吧。”他招呼我,“决明子茶,你师傅教的方子,说常饮可明目。”
我坐下与他共饮。茶汤橙黄,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窗外有何景致?”我问。
陈老师笑了:“今日天晴,阳光甚好,我虽看不见,却能感觉温暖。风从东南来,带着桂花香,想必巷口那株老桂开花了。刚才有孩童跑过,约是三个,追逐嬉戏,听脚步声该是七八岁。”
我惊讶不已。窗外果然阳光明媚,东南风轻送桂花香气,而刚才跑过的孩童,不多不少正是三人。
“您怎么都知道?”
“目盲之人,耳鼻反敏。”陈老师淡淡道,“况且,有些事物,原不必眼睛才能看见。”
他告诉我,最初失明时,也曾怨天尤人,终日郁郁。后来慢慢想通,目虽盲,心却亮。他开始学习盲文,继续读书,甚至为社区里的孩子讲古诗文。
“杜甫目盲后写‘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苏轼云‘渺渺孤舟逝,绵绵归思纡’,他们眼疾心明,反见天地之妙。”陈老师轻啜一口决明子茶,“你师傅说得对,药能清肝明目,然真正让人看清世界的,不是眼睛,是心。”
我忽有所悟,想起师傅说的“浊世清流,能分清浊,明双目,亦明人心”。
秋深时,陈老师染了风寒,咳嗽不止。师傅让我每日送药兼照看。那日我去时,见几个孩童在他家中,正听他讲古诗文。孩子们眼睛亮亮的,陈老师虽目不能视,脸上却有一种明澈的光彩。
他讲完课,孩子们散去,我方递上汤药。
“孩子们喜欢听您讲课。”
陈老师服下药,笑道:“我讲诗文,他们教我世间新鲜事。那小胖子的爷爷病了,他很难过;扎辫子的小姑娘养了只兔子;最安静的那个,父母正在离婚……孩子们的事,我都知道。”
“您看不见,却什么都看得清。”
“心明则眼亮。”他道,“这世间许多人,眼睛亮着,心却盲了。他们看得见花草,看不见生命;看得见文字,看不见思想;看得见他人,看不见自己。”
风寒好后,陈老师不再来抓药。师傅说,他搬去外地与女儿同住了。临走前,他留给我一本盲文书和一小袋决明子。
“他说你知道什么意思。”师傅道。
我捏着那袋决明子,忽然明白了。陈老师心如明镜,照见世间万象,何须药物清明?留此决明子,不过是提醒我,医者之道,不仅在治眼,更在治心。
如今我每次生病后去药房问诊,每次见到装决明子的抽屉,总会想起陈老师。那褐色种子依然如故,静静地散发着微苦微甘的气息。
前几日在药房碰见一个年轻人来问诊,自称目涩眼花,看手机电脑久了便头晕目眩。药房老先生为他诊脉开方,以决明子为主药。抓药时,老先生还特地多加了一小包。
“此单包者,可做枕芯。夜眠时枕之,清香透脑,有助清肝明目。”老先生说着师傅当年说过的话。
年轻人苦笑:“医生,现代人谁还用药枕啊,有时间不如多刷会儿手机。”
我看着他浮肿的双眼和疲惫的面容,忽觉怅然。如今科技发达,人人手机在手,天下大事、远近亲友、世间万物,似乎抬眼即见。然而我们看得越多,看见的却越少;信息越丰富,智慧越贫乏;眼界越开阔,心界越狭窄。
“那就泡茶喝吧。”老先生最终道,“决明子茶,清肝明目。”
年轻人道谢离去,想必那包决明子最终不知丢弃在何处。
药房里只剩下老先生和我,及千百味草药。我捏起几粒决明子,它们在我的掌心安静躺着,历经千年,模样未变,性味如初。变的只是世人与人心。
窗外阳光正好,微风送香。我忽想起陈老师,他如今该有九十高龄了,不知是否健在,不知目疾如何。但我想,无论他在何处,定是心如明镜,映照万物。或许正坐在某处窗前,品着决明子茶,感受阳光温暖,风来方向,花香种类,以及路过行人的故事。
而我坐在附近的药房里,终于明白了师傅当年所说的“浊世清流”的含义。
决明子还是决明子,清肝明目,分浊辨清。世道纷扰,人心混沌,有多少人需要这般清亮之品?然最需清明者,往往最不屑于此;最需明目者,往往闭目不观。
药只能医愿服之人,正如明只能照愿见之心。
我取些许决明子,置入杯中,冲入热水。看它们在水中翻滚,慢慢沉底,最终释出一杯橙黄茶汤。
饮一口,微苦,回甘。
清与浊,明与暗,苦与甜,本就在这一杯之间,一目之内,一心之所。
窗外,阳光依然明媚,有几个孩童跑过,脚步声清脆,约是七八岁。我虽未亲眼看见,却听得明明白白。
有些事物,原不必眼睛才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