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才过,山间的雾气便淡了许多。我沿着蜿蜒的小径向上攀登,忽见岩缝间窜出一丛明黄,在尚未完全苏醒的灰绿色背景中格外醒目,那是千里光开了。它的花并不矜持,倒像是个急性子的山野娃娃,赶在百花前头率先点亮了春山的眉眼。
我俯身细看,这植株约半人高,茎秆紫中透绿,披着细密绒毛,摸上去有如婴孩的胎发。叶片呈卵状披针形,边缘具不规则锯齿,叶脉如掌纹般从基部辐射开来。最动人的是那伞房状聚伞花序,十余朵筒状花簇拥成团,每朵花冠五裂,绽出细密如金针的花蕊。阳光穿过薄雾洒落花间,那些金黄花瓣竟真泛出莹莹光泽,仿佛真能照亮千里似的。
老药师曾告诉我,千里光性寒,味苦,归肺、肝二经。《本草纲目》载其能清热解毒、明目退翳。江南多湿热,每逢春夏之交,总有人患目赤肿痛或皮肤痈疮,这时候便需请出这山野里的明灯。
记得那年梅雨时节,村里王婶的眼疾又犯了。双眼布满红丝,见风流泪,严重时甚至畏光不能视物。我随老药师上山采药,在溪涧边找到大片千里光。他教我用铜剪取地上部分,嘱咐道:“此物鲜用更妙,但需配些夏枯草方能平其寒性。”归来后将两味药洗净捣烂,用纱布滤出青碧汁液。王婶敷眼三日,那缠人多年的眼疾竟真消退了七分。
千里光最妙在于懂得借力。单用虽能清热,若遇热毒炽盛,需配金银花增强解毒之效;治目赤肿痛常配菊花;疗皮肤疮疡则可与地肤子同用。它从不孤军奋战,总在配伍间将自身特性发挥到极致,这倒像极了山民们的相处之道。彼此照应,共渡难关。
关于千里光,最令我难忘的是与采药人陈老伯的相遇。那日我在北坡采集标本,忽见陡峭岩壁上有一抹晃动的黄色。定睛一看,竟是一位白发老翁悬在半山腰,腰间竹篓已盛了半筐千里光。
“老人家小心!”我忍不住喊道。
老翁闻声灵活地向下攀缘,片刻便落在我的面前。他脸庞刻满深纹,却有一双异常清亮的眼睛:“吓着小先生了?咱采药人习惯了,这千里光就爱长在险处。”
他坐在石头上歇脚,从怀里掏出粗面饼子分我一半。饼子硬得硌牙,老人却吃得津津有味:“我采这草五十三年啦。当年师父说,千里光千里光,采药人走得再远,看见它就看见家的方向。”
老人忽然笑起来,眼角皱纹如菊花绽放:“告诉你个秘密,这草会报信。从前没有电话的年代,要是谁家急用草药,就在院门口挂个黄布条。采药人看见便会循着布条找来,要是正好采到千里光,就说明这家人有福气。”
他指着岩壁上的黄花说:“你看它们总是成片生长,一株开了,其他的也跟着开,好像互相打着灯语。所以咱们采药人常说,千里光不是独自发光,是整座山的光都聚在它身上了。”
暮色渐浓时,老人要下山了。他从篓里取出两束千里光,一束给我,一束仔细收进衣襟:“给我老伴带的,她眼睛不好,每晚都得用千里光煎汤熏洗。”说完又笑道:“成亲那日,我采了一束最盛的千里光送她,说以后就算走到千里之外,这花也能照亮我回家的路。”
望着老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然理解这小小草木为何能穿越千年时光至今仍被珍视。它不仅是治病的良药,更承载着人间最朴素的情感。相守相望,彼此照亮。
夕阳西下,手中的千里光泛着温暖的金光。我想起医书上说此物宜在花开时采摘,此时药效最盛。其实人生何尝不是如此?要在最光明处采撷希望,在最黑暗时记得世间总有明光。
山风起处,成片的千里光在暮色中摇曳,真如散落山野的星光。它们不必等待月亮,因为自己就能发光;不必惧怕黑暗,因为整座山都在彼此照亮。人间至理往往藏于草木——所谓光明,从来不是孤灯独照,而是万千萤火携手并肩,终成星河天长地久。
这些年,我越发觉出千里光的灵性。它似乎懂得顺应天时地利,在不同的环境中生长出不同的品性。生长在向阳坡地的,花色金黄耀眼,清热解毒之力最盛;而生于溪涧旁的,叶片肥厚多汁,更擅长治疗皮肤湿疮。老药师曾说,这就是天地造化之妙,同源而异流,各司其职。
记得某个初夏清晨,我陪老药师上山采药。露水还未散去,每片千里光叶子都托着晶莹的露珠,在朝阳下闪烁如钻石。老药师却不急着采摘,而是先对着东方闭目凝神,然后才取出药锄。“采药要趁晨露未干时,”他边说边小心地挖取整株,“这时节的千里光,带着天地精华,药性最是温和。”
下山的路上,老药师讲起一桩旧事。早年村里有个读书人,因苦读过度伤了眼睛,视物模糊如隔薄纱。老药师的师父用千里光配枸杞、女贞子,制成药丸让读书人连服三月。后来那人不仅眼疾痊愈,还中了举人。临走时特地来谢,说:“若非先生妙手,学生至今仍在黑暗中摸索。”
这故事让我想起千里光的另一个名字,九里光。老药师笑道:“何止九里?心存善念,千里可明。”他说,用药如用情,都要懂得相生相克之道。千里光虽好,若遇虚寒之体,需佐以生姜温中;若治小儿目疾,则可加蜂蜜调和苦味。
最让我动容的,是千里光在民间智慧中的种种妙用。农人劳作时被蚊虫叮咬,随手揉碎千里光叶片敷上,很快便能止痒消肿;妇人会采集千里光花朵,与糯米同蒸,制成明目的花糕;甚至有人将晒干的千里光装入枕芯,说枕着它能清心明目,连梦境都格外清明。
陈老伯后来告诉我,他每年端午前后都要特意采集一批千里光,晒干后存起来。“等到冬天,”他说,“山里人家容易上火,这时候取出一点煎汤,比什么药都管用。”他保存千里光的方法很特别,先用竹纸包裹,再放入陶罐,最后用蜂蜡封口。“这样保存三年,药性不减反增,”老伯神秘地说,“就像人情,越久越醇。”
去年深秋,我偶然又遇见陈老伯。他正在自家小院里翻晒千里光,金黄色的花朵铺满了整个竹匾。老伯的老伴坐在屋檐下缝补衣裳,时不时抬头对他微笑。那双曾经因病浑浊的眼睛,如今清澈如水。
“来看看这个,”老伯引我到院角,指着一丛特别茂盛的千里光,“这是我从三十里外的老君崖移来的,那里的千里光能治疑难眼疾。”他说每年都有城里人特地来求这株千里光,但他从不收费,“草木本是天地所生,人岂能据为己有?”
临走时,老伯送我一包精心包装的千里光茶:“读书人费眼睛,这个泡水喝最好。”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后来才知道,这包茶里除了千里光,还有老伯自种的菊花和枸杞,是他特地为读书人调配的。
如今每当我冲泡千里光茶,看金黄色的茶汤在杯中荡漾,就会想起那些与光明有关的故事。千里光默默生长在山野间,不争不抢,却总在需要时绽放光芒。它教会我们,真正的光明,不在于多么耀眼,而在于能否在黑暗中为他人照亮前路。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千里光不求人知,却用自己的方式温暖世间。正如那些采药人、老药师,他们或许不曾留下姓名,却用一双妙手、一片仁心,将草木之光汇聚成照亮人间的星河。这才是千里光留给我们的最珍贵的启示,光明不灭,薪火相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