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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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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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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地理与人文烛照

在当代中国文学浩渺的星空中,乡土书写始终是一条奔流不息的精神长河,承载着民族最深层的文化记忆与情感认同。湖北宣恩作家谭文,以八旬高龄推出的散文集《苍茫大地》,恰如一颗沉稳明亮的星辰,他以鄂西山水为纸,以人生积淀为墨,绘制了一幅既具地域特色,又蕴含普遍人文关怀的精神地图。这部由武汉出版社推出的作品,通过“山河静言”“人间细味”“凡人微光”三辑有机组合,实现了对传统地方志的诗意重构与美学超越。本文试图从地方书写的视角切入,探讨《苍茫大地》如何将地理空间的描述,提升至生命哲学的高度,以及它为当代中国乡土散文所提供的新的美学范式。

《苍茫大地》的第一辑“山河静言”展现了谭文对宣恩自然景观的深情凝视与现象学意义上的“本质直观”。在《缤纷贡水河》《悦读七姊妹山》《穿阅小溪村》《碧水丹山象鼻沟》等篇目中,作家并非简单描摹山水形貌,而是进行一种深度的双向情感对话。山河“静言”,实则是作家以心灵倾听土地的无声诉说。这种书写方式,超越了传统山水散文的审美范式,将自然景观从被动的观赏对象,转化为能动的言说主体。贡水河的“缤纷”、七姊妹山的“可读”、小溪村的“可穿阅”,这些动词的创造性使用,暗示了自然与人类之间的平等交流关系。谭文笔下的宣恩山水既是中国鄂西地区的具体地理存在,又是一种精神符号,承载着土地的记忆与情感。

这种书写方式,令人想起法国哲学家加斯东·巴什拉在《空间的诗学》中提出的观点:“空间并非填充物体的容器,而是人类意识的居所。”谭文通过个人化的地理书写,使宣恩的山水获得了独特的文学存在,实现了对传统地方志单纯记录功能的美学超越。在《水真绿净土鱼河》中,谭文不仅描写了土鱼河的自然景观,更赋予了这条河流以生命的温度:“常年流水潺潺,溪水清澈见底,时常会流出一条条身无鳞甲、长约两寸、呈酱紫色的鱼……”这种将自然写实化、白描化的笔法,不是简单的写作技巧,而是一种深刻的生态观照,体现了中国传统“天人合一”哲学思想的当代回响。

如果“山河静言”是向外的地理探索,那么第二辑“人间细味”则是向内的生命反思与记忆重构。谭文通过《一树风华子母情》《返乡岁月之乐》《粽香绵长》《难忘教书的日子》《赴一场慢生活之约》《退休生活摭谈》等篇章,将个人经历融入地方叙事,创造了一种“记忆地理学”。这种书写不仅记录了个体生命的历程,更折射出中国乡村数十年的社会变迁与文化转型。值得一提的是,谭文对个人经历的书写,避免了一种怀旧式的浪漫化处理,而是采取了一种平和质朴的笔调,在日常细节中把握时代的脉搏。

《粽香绵长》中,作家通过小小的粽子串联起童年端午节的情感记忆:“端午节不仅仅是一个节日,更是情感的寄托,文化的传承和乡土的眷恋。”这种通过感官记忆唤醒历史的方式,令人想起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玛德琳蛋糕”时刻,因为他对玛德琳蛋糕味觉的回忆,令他写出了长篇文学巨著《追忆似水年华》,因此也将玛德琳蛋糕推上了历史舞台。但谭文的笔下更加朴实无华,更贴近中国乡村的生活经验。《退休生活摭(zhí)谈》中的晚年体悟,这些看似琐碎的生活片段,实际构成了一个时代的微观史。这种写作方式与美国口述史学者斯塔兹·特克尔的平民史观有异曲同工之妙,皆致力于从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提取历史真相。谭文以个人细味为切入点,实则书写了一部充满温度的地方人文史,实现了对传统地方志中见物不见人的缺陷的超越。

《苍茫大地》最为动人的部分当属第三辑“凡人微光”。谭文将目光投向那些通常被历史忽视的普通人。《酉水岸边筑梦人》《匠心成就强村梦》《红色历史宣讲员侧记》《沉淀在时光里的匠心》,这些篇章不仅记录了普通人的生活和奋斗,更赋予诗意光彩的平凡生活。谭文通过这些普通人的故事,建构了一种“平民史诗”。在其中,历史的创造者不再是王侯将相,而是那些默默耕耘的普通人。这种视角的转换具有深刻的民主意识与人文关怀,它打破了传统英雄史观的局限,发现并肯定了平凡生活中的非凡价值。

《酉水岸边筑梦人》中写道:“蔡立勇走在家乡田间地头,看到荒废的稻田、杂草丛生的土地,昔日风光不再,呈现的是‘散’‘低’‘苦’‘弱’‘穷’,他在一张白纸上重重写下这样几个字。这是他对当地农村现状及农民生活的一个概括。”这种朴素的语言背后,是一种深植于土地的生命哲学,是对现代性浮躁生活的无声批判。《沉淀在时光里的匠心》中的手工艺人黄俊,以其坚韧和执着,诠释了另一种形式的精神贵族主义。谭文通过这些普通人的故事,不仅记录了他们的生活状态,更挖掘了一种植根于土地的人文精神,这种精神是中国乡村社会最为珍贵的价值遗产。

《苍茫大地》的三辑结构,形成了巧妙的叙事循环。从山河到个人,再从个人到他人,最终构成一个完整的地方精神图谱。这种结构安排,体现了谭文对乡土书写的整体性思考。地方不仅是地理空间,更是情感空间与道德空间的统一体。谭文的散文语言朴实无华,却自有一种沉淀后的智慧与温情,这种文风与其书写对象之间,形成了一种美学上的契合,避免了过度修辞可能造成的情感失真。正如他在《返乡岁月之乐》中写的:“我学会了用优美的节奏和老农对打稻谷,然后扯一把稻草,三绾两拧,将一大堆脱了谷的稻草捆成人形,在身后排成‘草船借箭’样,想想就感觉妙趣横生。”

在当代中国城镇化快速推进的背景下,乡土记忆正面临消失的危险。《苍茫大地》的价值,不仅在于它记录了一个具体地方的自然与人文景观,更在于它提供了一种抵抗遗忘的方式。谭文通过文字书写,建立了一座文字中的“地方档案馆”,其中收藏的不仅是事实与事件,更是情感与记忆。这种书写,与法国哲学家皮埃尔·诺拉提出的“记忆场”理论不谋而合。当真实的生活环境消失后,文学可以成为记忆的保存者与传承者。

谭文的写作实践,也是对现代性同质化趋势的一种抵抗。在全球化和城市化的双重冲击下,中国乡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迁,地方性知识面临消失的危机。《苍茫大地》通过细致的地方书写,保存了宣恩地区独特的地理特征、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为文化多样性提供了宝贵的文学见证。这种写作的意义不仅在于怀旧,更在于为未来提供了一种可能的生活图景。在现代化进程中,我们需要思考如何保持与土地的联系,如何维系社区的情感纽带,如何让技术发展与人文精神同步前进。

《苍茫大地》最终实现的,是对“地方”概念的文学升华与哲学思考。在谭文笔下,宣恩不仅是一个地理名词,更是一个精神坐标,一种文化认同的载体。这种地方书写超越了地域限制,触及了人类共同的情感体验,即对归属感的寻求,对记忆的珍惜,对平凡生活的尊重。谭文以八旬高龄完成的这部作品,不仅是一部个人的文学创作,更是一份珍贵的地方文化档案,一块对抗时间侵蚀的文字纪念碑。

《苍茫大地》告诉我们,真正的地方志不应仅是地理信息的记录,更应是情感记忆的保存;不应仅是客观数据的堆砌,更应是人文精神的烛照。谭文以其深厚的生活积淀和文学修养,为我们展现了一种地方书写的可能范式。在全球化时代,我们或许比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种,扎根于特定土地的深度写作,需要这种能够连接地方性与普遍性的文学桥梁。《苍茫大地》的价值将随着时间流逝而愈加清晰,因为它守护的不仅是宣恩的地方记忆,更是人类共同的精神家园,是一种正在消逝但值得珍存的生活方式的文学见证。

通过对《苍茫大地》的细读,我们得以重新思考文学与地方的关系,重新发现乡土书写的当代价值。谭文的写作实践表明,地方性不是局限,而是深度;不是封闭,而是另一种形式的开放。在这个意义上,《苍茫大地》不仅是一部优秀的散文集,更是一种文化行动的宣言。它提醒我们,真正的全球化不是消除地方特色,而是在对话中保持多样性;真正的现代化不是抛弃传统,而是在创新中延续文脉。谭文以平静而坚定的文字,为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提供了一剂清凉散,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地理书写开辟了一条值得追随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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