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软绵绵的,将小镇笼在一片湿漉漉的灰青色里。檐角滴水,石板路泛着幽光,连空气也似乎拧得出水来。这般天气里,最宜食荸荠。
我每次行于雨巷,便想起外婆在灶间忙碌的光景。她那双因岁月磨粗的手,正削着一枚枚荸荠。外皮紫褐,沾着未曾洗净的污泥,斑驳如旧的年画,而刀锋过处,却露出莹白如玉的果肉来。清水一冲,更显剔透玲珑,仿佛天地间一点不染尘的清凉,全凝在这小小的果实之中了。
荸荠这东西,生得极有品格。其形扁圆,似铜钱而厚,又若小儿拳头,憨态可掬。表面环纹隐隐,如岁月刻下的印记,顶有短尖芽,倔强地指向天空,看来朴拙无华,甚至有些土气。
然而剥开来看,内里竟是那般光洁素净,水润饱满,恰似冰雕雪琢。它藏于淤泥之下,成长于浊水之中,偏偏修得一身清白,脆嫩无匹。这大约便是古人所说的“出淤泥而不染”,周敦颐赞的是莲,而我却觉得荸荠更有一种默然坚守的意味。
莲究竟还将花与叶高举出水面,迎风招展,得人称赞;而荸荠却始终沉潜泥中,不声不响,惟待掘出洗净,方以素面示人,予人清甜。其性正如君子,虽处浊世而守其洁白,虽埋没而不改其志。
外婆深谙荸荠的妙处。她不只是当作果蔬来吃,更视若一味良药。她常说:“这东西,性子寒,味道甘,是走到肺和胃经里去的。”我小时候不解,只晓得嚼起来爽脆,汁水甘洌,于喉咙干痛时食之最是受用。外婆将荸荠切片,与梨子、冰糖同炖,说是润肺止咳;有时又见她把荸荠捣烂取汁,让我饮下,说是清热解渴,可治热病津伤。
后来我才知道,这便是中医药理之妙。荸荠能清肺热,化痰消积,生津止渴,通淋利尿,于烦渴、便秘、黄疸、目赤诸症皆有裨益。外婆虽不识几个字,言谈间却暗合古意,她甚至知道荸荠与海蜇配伍,可化痰消积;与芦根、鲜藕汁同用,能治温病热渴。这些智慧,想是世代相传,早已融入生活的肌理之中了。
记得某个燠(yù)热的夏日,我因贪凉而咳嗽不止,喉中痰黏,极其难受。外婆并不慌张,只从容地去市集挑了一袋荸荠回来。她坐在院中井边,就着一盆清水,慢慢削皮。削好的荸荠盛在白瓷碗里,莹白可爱。她取了一些,与老冰糖一同隔水蒸透,让我连汤带水服下。那汤汁清甜,荸荠熟后软糯,别有一番风味。不过二三回,我的咳竟真止住了。外婆那时笑道:“你看,这土里的东西,比那药铺里的丸子还灵光呢。”我自此对荸荠更生敬意。
外婆又曾给我讲过一个关于荸荠的故事,说是古时饥荒,田亩无收,百姓饥饿难当。后来有人在沼泽中发现此物,掘而食之,乃得度过荒年。因它形似马蹄,故又名“马蹄”。“这是救命的恩物啊,”外婆叹道,“生在泥水里,不争不抢,到紧要关头却能活人无数。”我后来读些杂书,果见清人吴淏(hào)《荸荠》诗云:“累累满筐盛,大带葑(fēng)门色。咀嚼味还佳,地栗岂虚得。”又有朱彝尊《鸳鸯湖棹歌》咏:“百尺红楼四面窗,石梁一道锁晴江。自从湖有鸳鸯目,水鸟飞来定自双。”虽不直写荸荠,却道尽了水乡风物之美。而荸荠便是这水乡最朴实的馈赠。
然而最使我不能忘的,是某个冬日的傍晚。天色阴沉,似欲雪而未雪,空气干冷,我鼻中燥热,已有外感之象。外婆这次却不做熟荸荠汤了,她只是细细削了一碗生荸荠,切成薄片,撒上少许白糖,递到我面前:“吃了就好。”我拈起一片放入口中,果然脆嫩清甜,汁液充沛,一股凉意霎时顺喉而下,胸中的燥热仿佛被这清润抚平。我一片接一片地吃着,外婆就在一旁看着,目光慈和。窗外,终于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落在瓦上、院里。屋内灯黄,碗中玉白,一室安宁。那时我觉得,人世间的温暖与清凉,原可这样和谐共存。
多年后,我离开老家,居于另一个小县城。这里的冬极干燥,我常觉咽喉不适。市场亦有荸荠出售,价格甚廉,我亦常买回削食。然总觉不如外婆亲手削的那般清甜。或许这里的水土不同,或许只是心理作用。我学着外婆的法子,煮荸荠水,炖荸荠汤,而咳嗽喉痛之类小恙,果然屡试不爽。某次与朋友相聚,席间燥热,我削了一盘荸荠请大家清口。众人皆赞,问此是何物,竟这般爽口。
我一时怔住,他们竟不识荸荠。于是我缓缓道来,这是江南水生的果蔬,可食可药,自《名医别录》便有记载,古人又称它作“凫茈”(fú cí),老家的人又叫它“茈骨”,谓野鸭喜食之。我又背了几句“仙溪剩得紫琅玕(láng gān),风味仍同荔子看”(宋·许景迂《荸荠》)之类的诗句,众人皆惊奇不已,笑我竟为这小小荸荠发了思古之幽情。
其实他们何曾知道,我思的哪里是古,分明是旧日时光,是外婆坐在井边削荸荠的身影,是江南的烟雨和冬雪,是一种深植于记忆中的、关于清凉与温暖的守候。我想起那些被外婆小心收藏的荸荠粉,洁白细腻如初雪,用开水冲调,便是一碗莹润的羹糊,于脾胃最是滋养。这荸荠粉可作药引,可入糕点,又可调羹汤,实在是妙用无穷。外婆常说:“别看它粉身碎骨了,效用却还是一般的。”这话里竟暗含着几分人生哲理。
荸荠犹是荸荠,清寒甘润,沉泥守白。而人世变迁,旧雨不再。我终于明白,外婆予我的,不只是一味清热化痰的良药,更是一种人生的态度。即便身处泥泞,也要内守清白;即便世界燥热,也要心存清凉;即便平凡无奇,亦可有其大用。这或许就是荸荠的哲理,也是外婆用最朴素的方式教予我的、最珍贵的道理。
今我再食荸荠,齿颊清甘之余,总想起那些湿漉漉的江南日子,想起外婆。世间草木万千,各有其性,亦如人有百态。而荸荠之性,大约最近于那种沉默的守护者,不张扬,不炫耀,深藏于泥水之中,却怀揣着一腔清润,待你需要时,便慷慨奉上它的全部甘凉。它不似人参贵重,不似当归香浓,只是安安静静地做它的“地下雪梨”,却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你最贴心的抚慰。
人生一世,若能如荸荠这般,守白于沉泥,予清润于燥热,便可谓之不枉了。每当我在这繁华都市中感到浮躁难安时,便会去买几枚荸荠,细细削皮,慢慢品尝。那清甜的汁水仿佛能洗去尘虑,让我想起江南的雨,外婆的笑,和那些简单却深刻的道理。荸荠依旧,而岁月流转,这份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清凉智慧,将会一代一代传承下去,如同那生生不息的荸荠,永远在淤泥中守望着那片洁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