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这名字起得极好。它不曾炫耀过自己的花事,却将甜蜜悄悄藏在囊中,待有缘人轻轻一摘,便得满手清香。我并非学医之人,却对这隐而不露的果实情有独钟。它不似牡丹富贵,不若梅兰清高,只是安静地生长在庭院角落,或是倚着谁家墙头,默默地酝酿着自己的甜美。
初夏时节,我常在老城区的小巷中穿行。那里的院落多有种植无花果树,枝丫探出墙外,巴掌大的叶子密密层层,在阳光下泛着油绿的光泽。无花果树皮灰褐,质地光滑,枝干曲折有致,自有一番古朴韵味。它的叶片粗糙,掌状分裂,叶背有细绒毛,摸上去沙沙作响。最妙的当数那隐头花序,将小花藏于果内,从外面看去,只见日渐膨大的果实,不见花开的过程,仿佛一夜之间,青果便挂满了枝头。
无花果性甘、凉,归肺、胃、大肠经。《本草纲目》有载:“开胃,止泄痢。”它能清热生津,健脾开胃,解毒消肿。主治咽喉肿痛,燥咳声嘶,肠热便秘,食欲缺乏。那些夏日里口干舌燥的日子,取几枚无花果泡水饮下,便觉一股清凉自喉间滑下,舒坦得很。
配伍应用上,无花果与冰糖同炖,可治肺热咳嗽;配以猪肺煲汤,能润肺止咳;与白术、山药相伍,可健脾止泻。记得母亲常将无花果与杏仁、雪梨共煮,说是润肺止咳的良方。那时候我尚年幼,不懂得什么归经配伍,只知道那碗甜汤下肚,喉间的干痒便减轻了许多。
老城区有位陈婆婆,院中有一株老无花果树,据说比她年纪还大。每年七八月,树上便结满了果实,青的、紫的,坠得枝头低垂。我因偶然帮她拾回落地的报纸而相识,后来便常常去她那里坐坐。
“这棵树啊,是我爷爷种的。”陈婆婆摸着粗糙的树干说,“那时候这院子还是新盖的,我爷爷说无花果好养活,不招虫,结果又多,就种下了。”
陈婆婆年近九十,背已微驼,但眼睛依然明亮。她告诉我,这棵树见证了她家四代人的悲欢离合。战争年间,无花果成了充饥的食物;困难时期,晒干的无花果干换来了急需的米面;和平年代,它又成了孙儿们甜蜜的零嘴。
“你看它从不开花,却结出这么甜的果子。”陈婆婆摘下一枚熟透的果实递给我,“人啊,有时候也不必太过张扬,有实力的人都是默默积累,到时候自然会有结果。”
我接过果实,轻轻掰开,只见果肉粉红,中间缀满细小的花蕊——原来无花果并非无花,只是将花藏在心里。这不声不响的智慧,竟让我一时怔忡。
陈婆婆的孙子小时候体弱多病,夏日常发咽喉肿痛,吞咽困难的病。那时医疗不便,陈婆婆便每日取无花果数枚,与冰糖一同蒸熟给孩子吃。不过三五日,孩子的症状便减轻许多。后来那孩子长大成人,做了医生,远赴他乡,但每年无花果成熟的季节,总会寄来明信片,问询老树是否安好。
“药用价值固然重要,但更难得的是它陪伴了我们这么多年。”陈婆婆望着满树的果实,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元代诗人王冕曾有诗云:“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虽然咏的是石榴,但这“实繁”二字,用在无花果上却也恰当。无花果一年可两熟,夏果大而甜,秋果小而香,从不吝啬自己的奉献。
某个夏日的午后,我照例去看望陈婆婆。她正坐在树下的藤椅上打盹,膝上放着一本泛黄的相册。我轻轻走近,不忍打扰。树影斑驳地洒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仿佛时光在此刻停滞。
她忽然醒来,见是我,便笑着招手让我坐下。“刚梦到我丈夫了。”她说,“他最爱吃无花果,每年这个时候,总是迫不及待地摘那些还没完全熟透的果子,酸得眯眼睛,却还说好吃。”
陈婆婆告诉我,丈夫去世那年,无花果树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结的果特别少,而且味道苦涩。但来年又恢复了往常的丰硕和甜美。“草木有情啊。”她轻声说。
我忽然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人们总是赞美那些开得灿烂的花朵,却忽略了无花果这样含蓄的奉献者。它不以花色夺人眼目,却以果实滋养人身;不张扬自己的存在,却默默陪伴一代又一代人。
陈婆婆起身摘了几枚熟透的果实,盛在白瓷碗中递给我。果实紫红,顶端微微开裂,露出里面蜜色的果肉。我取一枚入口,果然甜如蜜,软如糯,中间细小的籽在齿间轻轻爆开,别有风味。
“无花果要软了才甜,”陈婆婆说,“就像人一样,经历多了,性子软了,心里却更甜了。”
我怔怔地听着,忽然明白了这看似普通的果树背后深藏的哲理。它不争春光,不慕繁华,在角落里静静地生长,结果,落叶,再生长。它将花朵藏在心里,将甜蜜献给他人,这不正是一种大智慧吗?
夕阳西下,我告别陈婆婆,捧着满满一碗无花果走在回程的路上。巷子里飘着各家各户的饭菜香,夹杂着无花果特有的清甜气息。我回头望去,见陈婆婆仍站在那棵老树下,身影渐渐融入暮色之中。
后来老城区改造,陈婆婆的院子也在拆迁范围内。我得知消息后赶去,只见院子已经半拆,那棵无花果树却还在原地,枝头竟然还挂着几个晚熟的果子。
陈婆婆的孙子也回来了,他告诉我,已经联系了园林部门,要将这棵树移植到附近的公园里。“这样奶奶想它的时候,还能去看看。”他说。
移植那天,我也去了。工人们小心地挖开树周围的土,尽量保持根系的完整。当树被缓缓吊起时,我发现树根盘根错节,深深扎入土地,仿佛与这片土地已经血脉相连。
“树挪死,人挪活。”陈婆婆却看得很开,“它能活下来最好,不能活,也陪了我们这么多年,够了。”
如今那棵无花果树在新公园里安了家,居然活了下来,第二年还结了不少果子。陈婆婆搬到了城东的新公寓,不能常来看树,我便时常去拍些照片洗给她看。
去年无花果成熟的季节,陈婆婆安详地离世了。她的孙子告诉我,老人走前还念叨着无花果该熟了,别忘了去摘。
我去了公园,那棵无花果树长得很好,枝繁叶茂,果实累累。我摘下一枚熟透的果子,掰开来,甜香扑鼻。忽然想起陈婆婆的话:“无花果将花藏在心里,人该学它,有实力不必张扬,时候到了,自然会有结果。”
草木无情,却以自身的存在诠释着生命的意义。无花果不羡百花艳,但求果实甜,这何尝不是一种人生智慧?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我们或许都该学学无花果,不必急于展示自己的花朵,而是默默积累,将最甜的果实留给懂得的人。
站在无花果树下,仰头望去,阳光透过掌状的叶子洒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明白,这世上最深的道理,往往就藏在这些平凡的事物中,等待有心的过客去发现,去体会。
无花果依旧年年结果,不为谁而甜,也不为谁而存在。它只是遵循着自己的节奏,在漫长的时光里,静默地诉说着关于生命、关于奉献、关于陪伴的故事。而那些曾经品尝过它的甜美的人,都会在心中留下一粒种子,随着岁月生长,最终开出属于自己的花。那花不在枝头,而在心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