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鱼腥草的最初印象,并非来自药典医经,而是幼时随母亲去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探望外祖母的那个夏日。车马劳顿,暑气蒸腾,我竟发起热来。
外祖母不言不语,拄着拐杖往屋后山坡上去,不多时便攥了一把紫茎绿叶的野草回来。洗净捣碎,汁液碧绿,气味冲鼻,逼得我连连后退。外祖母却不由分说,和了蜜水要我服下。那滋味古怪得很,腥气裹着清凉,竟一下子把暑热压了下去。自此,这貌不惊人的小草,便在我心里扎了根。
后来走上工作岗位,终日与公文会议为伍,然对中草药的兴致却未曾稍减。每得闲暇,便翻检药书,于鱼腥草一节尤多用功。方知此草名目颇繁,或称折耳根,叶形略似耳廓;又名九节莲,大概是因茎有节而花似莲;至于臭猪巢、蕺菜等名,则各有所本,大抵状其形貌气味吧。
鱼腥草生得别致。其茎下部伏地,节上生根,上部直立,常呈紫红色。叶互生,心形,薄如蝉翼,托叶下部与叶柄合生,形成鞘状。夏日开花,花序穗状,生在茎顶,花色白而苞片亦作花瓣状,四片围合,中间吐出细蕊,远望竟似一朵素莲。花后结蒴果,顶端开裂,撒出细籽。最奇的是,全株揉碎,便有一股特异气味窜出,似鱼腥而非鱼腥,说臭却也不尽然,初闻蹙眉,再闻竟觉醒脑提神。
论其性味,《本草纲目》载:“辛,微寒。”归经则入肺、膀胱二经。功能主治,首重清热解毒,排脓消痈,又兼利尿通淋之效。凡肺痈吐脓,痰热喘咳,喉蛾肿痛,热痢热淋,痈肿疮毒,皆可用之。现代研究更言其有抗菌、抗病毒、提高免疫力之功,于流感肺炎诸症,亦有助益。
至于配伍应用,尤见中医之妙。配黄芩、桑白皮,则清肺热力增;合桔梗、芦根,排脓效著;与车前草、白茅根为伍,利水通淋之功更彰。然其性寒,脾胃虚寒者慎用,此又不可不知也。
我对鱼腥草既怀此般情愫,去年夏日便起了念头,欲往乡间寻访此物。恰单位有下乡调研之务,我便主动请缨,去了宣恩某个小村。公务既毕,向当地老农打听鱼腥草踪迹。老农笑道:“这折耳根遍地都是,田埂溪边,屋后山前,但得阴湿之地,便有生长。”便引我至一溪畔。
果然见得一片鱼腥草,蔓生在溪水之滨,紫茎挺秀,绿叶如盖,白花点点,映着粼粼波光,煞是好看。我蹲身细观,忽闻身后脚步声响,回头见一老者,须发皆白,手提竹篮,正采撷此草。
“小伙子也识得这折耳根?”老者笑问。
我忙起身答礼:“略知一二,老人家采此何用?”
“孙女儿咳嗽,采些回去煎水。”老者手法娴熟,专拣嫩叶采摘,“这草灵得很,我家孙女服下,比那西药丸子还管用。”
我便与他攀谈起来。老者姓陈,原是村小教师,退休多年,颇通医理。知我喜好中草药材,谈兴愈浓,竟邀我至家中一叙。
陈老家在村东头,青瓦白墙,院中植有几株药材,薄荷、紫苏之属,郁郁葱葱。檐下竹匾晾着鱼腥草,有的全株铺展,有的已切成段。陈老道:“鲜用最佳,晒干亦可用。这草生命力强,掐一段茎埋土里,不几日便生根长叶。”
屋内转出个小姑娘,七八岁年纪,面黄肌瘦,不时轻咳。陈老抚其额道:“这便是小孙女阿蕺。”名中带蕺,足见老人家对此草之爱重。
阿蕺见生人,有些羞怯,却仍乖巧问好。我见她咳声沉闷,显是痰阻之象,便道:“鱼腥草正对此症,可配些桔梗、甘草。”
陈老眼睛一亮:“小伙子果然内行。”便从柜中取出自制鱼腥草制剂,与我探讨起来。原来他不仅采鲜草煎汤,还将鱼腥草蒸馏取露,或蜜炙后贮存,随症取用。
正说话间,邻家妇人慌慌张张跑来,怀中抱着个三岁孩童,面红耳赤,咳喘不止。问知是吃花生米呛了气管,家长慌乱中倒提孩子拍背,不见效果,反令情况更糟。
陈老见状,急取新鲜鱼腥草捣汁,兑入温水,慢慢喂入孩儿口中。不过片刻,那孩子咳势渐缓,终将花生米咳出,哇的一声哭出来,气息遂通。
我惊问其理,陈老道:“鱼腥草不仅能清热解毒,更有松弛气管之功。小儿喉窍窄小,异物堵塞,气管痉挛则更难排出。此草汁能缓其痉挛,润其气道,故有助于异物排出。”又叹道:“乡间缺医少药,这些土法子救过不少急症。”
此事对我触动颇深。回城后,我竟不能忘怀那溪畔的鱼腥草和陈老祖孙两人。遂托人打听,方知阿蕺自幼体弱,父母外出务工,与祖父相依为命。陈老虽通医理,奈何年事已高,家境亦不宽裕。
我忽发奇想,何不助他们将鱼腥草制剂稍作开发,制成便于使用保存的成品?于是利用休假再赴该村,与陈老细商。起初他颇犹豫,言道:“山野小草,登不得大雅之堂。”我便以李时珍尝百草、撰《本草纲目》之事相劝,终得首肯。
我们试制了几种鱼腥草制品。有干燥切段者,便于煎煮;有研磨成粉者,可做茶饮;又借鉴古法,制成蜜丸,尤宜小儿服用。我利用业余时间查阅资料,为这些产品编写说明,注明性味功效、适用症候及禁忌事项。
最初只在村中小范围试用,反响竟出奇得好。邻村闻讯,亦有人来求取。陈老爷孙忙不过来,我便帮他们申请了小型扶持项目,购得些简单设备,产量质量皆有提升。
去年秋冬之交,流感盛行,城里医院人满为患。我忽想起鱼腥草素有抗病毒之效,便建议陈老加大生产。那些日子,我每周末必驱车往村里,与爷孙二人一同劳作。阿蕺的病不知何时竟好了大半,面色红润,笑声清脆,帮着祖父晾晒草药,包装成品。
最令我感动的是,村里几位老人也来帮忙,他们多是看着鱼腥草长大的,都能说出它的一二用法。张婆婆说年轻时用此草敷乳痈,李爷爷说抗战时缺药,以此草救过伤员性命。这些口耳相传的经验,与书中所载竟多有暗合。
我们将制成的鱼腥草茶包分送邻里,特别是那些留守儿童和空巢老人。反馈陆续传来。王家的孩子咳嗽轻了,赵家的老人小便通畅了,钱家的媳妇喉咙痛好了……一桩桩一件件,虽是小症,却真实地缓解了乡民的苦楚。
今春我再访该村,恰逢鱼腥草花开时节。溪畔那片草地,紫茎亭亭,白花如雪,清气袭人。陈老携阿蕺正在采草,见我来,笑逐颜开。
阿蕺跑过来,递我一束鱼腥草:“叔叔,这是今年头一茬,最是清香。”
我接过那束草,忽然心有所感。这卑微的小草,生于山野,不择地而生,不因无人赏识而自弃。需要时,它便挺身而出,清热毒,消痈肿,利水道,默默守护着这方水土上的人们。它不似人参黄芪名贵,不如灵芝虫草稀罕,却自有一番济世情怀。
陈老似看出我的心思,缓声道:“草木有情啊。这蕺菜知道人们需要它,就拼命地长,田埂石缝,只要有土就能活。采了又长,长了又采,生生不息。”
我看着手中的鱼腥草,其叶如心,其花如莲,其气清烈,其性寒凉。它教我知道,有用不在名贵,济世何必声张。最难得的,是那一味清凉解热的初心,是那一点甘于平凡的坚守。
回城途中,我特绕道药材市场,见鱼腥草已被制成各种剂型,摆上柜台。有精致盒装,有简易袋泡,价格虽高低不等,却都是那同样的紫茎绿叶,同样的清冽气息。
我买下一包最普通的干燥鱼腥草,回家泡了一杯。水色渐绿,气味氤氲,抿一口,先是一缕腥气,继而回甘,清凉透腑。这滋味,与二十年前外祖母逼我喝下的那碗汁液,一般无二。
原来有些东西,不会因岁月流逝而改变,不会因包装精美而失真。鱼腥草还是鱼腥草,清热还是清热,解毒还是解毒。变的只是吃它的人,看它的眼,用它的心。
窗外华灯初上,都市喧嚣不已。我独坐灯下,面对这杯鱼腥草茶,忽然明白了何为归经入肺,归的是自然之经,入的是本真之肺。在这浮华世间,我们需要这样一味药,来清热毒,醒心神,让我们不忘来路,认得归途。
鱼腥草,蕺菜,折耳根,九节莲……无论唤作何名,它都是那株溪边自生自长的小草,开着白花,散着清气,等待需要它的人。
而人世间,永远需要这样一味清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