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天色灰蒙,远山近树都沉浸在湿漉漉的雾气里。我坐在檐下,望着天空,只见百十只燕子穿梭飞舞,排成阵势,又忽而散开,宛如一幅活的水墨画,在灰色的天幕上勾勒出无数灵动的线条。
乡亲们将这一现象称之为“求雨”。这说法不知起于何时。据老辈人讲,燕子低飞,便是有雨;而今竟至百余只在空中盘旋不去,自然更是求雨的征兆了。然而雨已经下了两日,又何须再求?大约这燕子也和人一般,对于雨,既怕它不来,又怕它乱来。
燕子飞得极低,几乎是擦着屋檐而过,乌黑的背羽在雨中闪着青光。它们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看似杂乱无章,实则颇有法度。我想起杜少陵的诗句:“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眼前光景,竟与千年前诗人所见略同,只是鱼儿未必出水,燕子却确是在斜风细雨中穿梭往来,不知疲倦。
雨丝细密,沾衣欲湿。院中的老槐树叶子上聚了水珠,不时“啪”地一声跌落在地上,碎成更小的水花。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草木的混合气息,这是秋雨特有的味道,清新中带着些许凄凉。
邻家小儿忽然从门内跑出,仰面看天,伸手指着燕群,咿呀作语。他的母亲随后追出,一把将他抱起,口里喃喃:“莫要淋雨着了凉。”小儿却仍扭着身子,目光追随着空中的燕子,直至被抱入屋内。
这般情景,使我忽想起儿时。每至秋雨时节,外祖母便会坐在门槛上,一面做针线,一面望着天空的燕子,喃喃道:“燕子在求雨呢,明年庄稼有好收成了。”我那时不解,缠着她问燕子何以能求雨。她只是笑,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出神秘的表情,道:“它们和老天爷说得上话。”
如今想来,这自然是无稽之谈。燕子低飞,不过是因为气压低,小虫也多近地面飞行,燕子为捕食之故,不得不低飞。科学道理甚是简单明白,拆穿了祖辈相传的神秘。然而神秘一旦被拆穿,生活便似乎少了些许滋味。
雨下得更密了。燕子们飞得愈发低了,有几只几乎贴着地面掠过,翅膀扇动的风声清晰可闻。它们的叫声混杂在雨声中,不甚响亮,却别有一种急促的意味,果真像是在向老天爷诉说着什么。
我想起古人诗词中对于燕子的咏叹。晏同叔词云:“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又云:“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似乎燕子总是与春光明媚相连,与秋雨凄清无涉。然而眼前这秋雨中的燕群,却另有一番风致。它们不似春燕那般轻盈欢快,而是带着一种庄重的,近乎虔诚的姿态,在雨中盘旋往复,仿佛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
“片片仙云来渡水,双双燕子共衔泥。”刘梦得的诗句忽然跃入脑中。虽然时令不对,但这“片片仙云”四字,用来形容眼下雨雾朦胧中的燕群,竟是再恰当不过。它们确如片片仙云,在人间与天空间徘徊,传递着某种信息。
天色向晚,雨仍未有止歇的迹象。远处的山峦已经完全隐没在雨雾中,只见得一片灰蒙蒙。近处的树木却越发青翠了,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燕子依旧在飞,数量似乎还多了些,它们的身影在暮色中变得模糊,只有偶尔接近时,才能看清那剪刀似的尾羽和迅疾振动的双翅。
炊烟从几户人家的烟囱中升起,在雨中不易散开,低低地悬浮在屋顶上方,与雨雾混在一起,分不清是烟是雾。饭香隐约可闻,夹杂着雨的气味,竟生出一种特别的家的温馨。
我突然明白了乡亲们为何称此为“求雨”。并非真的相信燕子能向上天求来雨水,而是将这自然现象赋予了人文的意义。在靠天吃饭的农耕生活中,雨是恩赐,亦是灾难。燕子低飞,既是雨的预兆,也被人们寄予了风调雨顺的期盼。这其中包含着人与自然相处的智慧,一种将未知纳入已知框架的努力,尽管这框架建立在想象而非实证之上。
“君不见,春雨晴时,燕子来时节。”苏东坡的词句浮上心头。春雨与秋雨,来的燕子虽同,意味却大不相同。春雨中的燕子带来生机与希望,秋雨中的燕子却似乎带着一种匆忙,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严寒做准备。
一只燕子忽然偏离群体,飞至我屋檐下,停在去年的旧巢边,向内张望片刻,又振翅飞回雨中。空巢依旧,主人已非。这燕子是去年那对的子孙吗?还是全然陌生的过客?不得而知。只知道年复一年,燕子来来去去,雨下下停停,人世几经变迁,而这燕子求雨的景象,却仿佛永恒不变。
暮色渐浓,燕群终于渐渐散去,各寻栖息之处。天空只剩寥寥数只,犹在雨中徘徊,像是仪式结束后不忍离去的执事人。远处的山已经完全看不见了,近处的房屋亮起了昏黄的灯光,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光影。
我忽然想起李商隐的诗:“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虽然情境不同,但这雨中的凄凉与孤独,却是相通的。燕子归巢,人归家,唯有雨不停歇,下得天地间一片迷蒙。
次日清晨,雨歇天晴。推门而出,但见天空湛蓝如洗,远山青翠欲滴,树叶上的水珠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空中不见燕群,只有三五只燕子在高处飞翔,捕食着雨后增多的飞虫。
乡亲们出门相见,互道天气转好之喜。有人提起昨日的燕子,笑道:“燕子求雨真灵,今日果然放晴了。”众人皆笑,明知不过是巧合,却宁愿相信这美好的传说。
我仰头望天,见一只燕子掠过高空,身姿矫健,与昨日低飞之态判若两样。忽然领悟,燕子何曾求雨,不过是人藉燕子之行为,寄托自己对自然的敬畏与期盼罢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燕子飞高飞低,雨来雨住,皆是自然之理。而人之所以为人,或许就在于能从这自然之理中,看出美,生出情,赋予以意义罢。
秋雨还会再来,燕子也会再次低飞。这小小的村庄,还会一代代传诵着“燕子求雨”的故事。科学与诗意,本就应当并存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