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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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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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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草无言

时值初夏,山野间一片翠绿,唯有那沟壑边、石缝间,偶有一簇簇暗紫色的花草,在风中轻轻摇曳。这便是紫草了。我蹲下身来,细细打量这不起眼的植物。它的茎直立而坚硬,披着粗糙的白毛,叶子狭长披针形,也生着硬毛,摸上去刺啦啦的。最是那根部,深入地底,外皮紫红,折断处却渗出深紫色的汁液,染指难以消除。

紫草又名紫丹、紫根,有些地方叫它紫草茸、紫草根,或因其质地坚硬而称硬紫草。这般朴素的植物,竟藏着如此丰富的名号,想来必有不凡之处。我小心翼翼地挖出一株,根部长而粗壮,表面皱缩,却有暗紫的光泽,仿佛蕴藏着什么秘密。

这紫草乃是清热凉血之良药,性寒,味甘咸,归心、肝二经。乡间老医常说,紫草能解血分之热毒,透疹外出,尤擅治斑疹紫黑、麻疹不透。若是烫伤烧伤,取紫草油外敷,亦有奇效。我想起《本草纲目》中记载:“紫草,其功长于凉血活血,利大小肠。”故亦主治热结便秘、血热毒盛诸症。

至于配伍,紫草多与赤芍、生地等同用,以增凉血之效;若遇疹出不透,则可配蝉蜕、牛蒡子;治烫伤则常与黄柏、地榆合方。这般配伍之道,犹如人之相交,贵在相得益彰。

我对紫草最初的印象,源于祖父。他是一个乡间郎中,虽无执照,却深谙草木之性。每年端午前后,他必上山采药,而我常常做他的小跟班。

记得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蝉鸣撕扯着空气。祖父背着药篓,手持小锄,我紧随其后。山路崎岖,他却如履平地。

“瞧,这便是紫草。”他指着一丛紫色花草道,“别看它其貌不扬,却能救人性命。”

我好奇地触摸那粗糙的叶片,又看祖父如何小心挖掘,不伤其根。他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不是在采药,而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紫草之根,深入土中,吸纳天地精华,故能解人体之毒。”祖父说着,将挖出的紫根放入篓中,“世间万物,皆有其用,人亦如此。不必追求显赫,但求有所贡献。”

那时我年幼,未能全然理解他的话,只是觉得那紫色的根茎颇为神秘。

采药归来,见邻家王婶焦急地候在门前。她的小女荷花出麻疹,已三日不退,疹色暗紫,情况危急。当时乡卫生院路远,且缺医少药,人们有病多靠土法治疗。

祖父快步进屋,察看患儿。荷花面如紫绀,气息微弱,疹点隐于皮下不得出。这是麻疹逆症,危在旦夕。

“热毒内陷,须急透疹外出。”祖父神色凝重,立即取出新鲜紫草,配以蝉蜕、薄荷等,急煎予服。又用紫草煎汤外洗。

我守在灶前,看瓦罐中药液翻滚,渐成深紫色,蒸气中带着特殊的草木气息。王婶抱着昏迷的荷花,泪如雨下。屋内气氛凝重,只有药罐咕嘟作响。

服药后约莫一个时辰,荷花忽然浑身颤抖,继而大哭。奇迹般地,那暗紫色的疹点渐渐转红,透出皮肤。祖父长舒一口气:“疹出则生矣。”

三日后,荷花已能坐起进食。王婶携鸡蛋来谢,祖父只取两枚,余者退还。“医者本分,何足言谢。”他淡淡地说。

那是我第一次目睹草药的神奇,也是第一次理解祖父常说的“草木有灵”。

后来我离家求学,很少再随祖父采药。城市里多见的是西药,包装精致,见效迅捷。紫草之类的草药,渐渐淡出我的视野。

直到那年夏天,祖父病重,我匆匆返乡。

他躺在竹榻上,瘦骨嶙峋,却仍关心他的草药园。“紫草该采了,”他虚弱地说,“今年雨水多,根必饱满。”

我握着他枯瘦的手,忽然泪如雨下。这个用草木治病的老人,最终却无法治愈自己。

“莫哭,”他微笑道,“人生如四季,草木有枯荣。我这一生,如紫草般平凡,却也救治了不少人,足矣。”

祖父临终前,将他的药书和药锄传给了我。“西医虽好,莫忘根本。草木之性,亦是人性。”这是他最后的教诲。

葬祖父于后山,坟周竟生许多紫草,初夏时节,开满紫色小花。母亲说,定是祖父平日采药时,落下的种子生根发芽了。

那年初夏,我带孩子回乡。特意领他到后山,指给他看那满山的紫草。

“这是什么花?”孩子问。“这是紫草,曾祖父最珍视的草药。” 我教他辨认紫草的特征,讲述它如何救人,讲述祖父的故事。孩子似懂非懂,却小心抚摸紫草粗糙的茎叶,仿佛触摸着一段不曾亲历的往事。

下山时,遇一老农烫伤,手臂红肿起泡。我急采新鲜紫草,捣烂敷之。次日,老农来谢,说疼痛大减。孩子目睹全过程,眼中闪着惊奇的光。

离乡前,我采了些紫草根,准备回城制作紫草膏。孩子问:“爸爸,为什么城市里没有这种草?”我答:“不是没有,是人们不认得。许多宝贵的东西,就在身边,却被忽视了。”

汽车上,望窗外飞速后退的田野,我陷入沉思。紫草不如牡丹华贵,不如兰花优雅,它只是静静地生长在山野间,需要时奉献全部。祖父如此,许多传统如此,不张扬,却自有其价值。

现代人追求快节奏,崇尚立竿见影,却忘了有些东西需要时间沉淀,如紫草之根,深入土壤,方得精髓。中西医各有所长,何必厚此薄彼?紫草之所以为良药,正因它既秉承自然之性,又经世代验证;既含先人智慧,又可科学阐释。

今写此文,不仅为记一种草药,更为记录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即将消失的智慧。紫草依旧年年生发,采药人却越来越少。时代如车轮滚滚向前,但愿我们不在前行中,丢失了那些珍贵的根本。

夜深了,案头紫草静静地躺在白纸上,断根处渗出深紫色的汁液,仿佛在诉说千百年来的秘密。我忽然明白,祖父传给我的不只是药书和药锄,更是一种看待世界的眼光。在平凡中发现不凡,在简单中见深邃。

紫草无言,下自成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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