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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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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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栾树花开

我是偶然间闯入这片灿烂里的。平日里惯走的路,这几日忽然就不同了。空气里仿佛被谁悄悄搅入了一勺蜜,又掺进了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辛辣,那气味不逼人,只柔柔地拂过鼻尖,引得人不由自主地要深深呼吸。抬头望去,才发觉街道两旁平日里沉默的栾树,竟约好了似的,一齐喧腾了起来。

这真是一种热闹得有些霸道的花。它的热闹,不是一枝一枝的,而是一树一树的;不是一树一树的,而是一街一街、一坡一坡的。

那花是细碎的,米粒般大小,攒成巨大而松软的圆锥花序,从枝叶的缝隙间倾泻下来,是那种最明媚、最毫无心机的明黄色,像一捧捧被打碎了的阳光,又像一群群振翅欲飞的金色的蝴蝶。

秋风还未凛冽,尚带着夏末的温存,轻轻地一摇,那些金色的碎屑便簌簌地落着,落在行人的肩头,停在飞驰的车顶,将一条灰扑扑的街道,点缀得如同一条流动的、华美的毯子。

然而,这还只是它戏剧的上半场。它的妙处,更在于那“一半黄一半红”。低处的花事正盛,高处的枝梢,却已迫不及待地挂起了累累的蒴果。那果子的形状最是奇巧,三棱形的小囊聚在一处,像一盏盏精致的小灯笼,起初是淡淡的绿,渐渐染上胭脂的红。

于是,你便看到这样一幅奇景。一树之上,下着金色的雨,上燃红色的火。那黄是鲜亮的、活泼的,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那红是沉静的、温存的,是中年后的包容与积淀。这般层次,这般气象,倒让我想起宋人蒋捷的词句来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时光的流逝,本是悄无声息的,可在这栾树身上,却仿佛被具象化了。你看着它,便一眼看尽了春华秋实,看尽了从绚烂到沉静的生命全过程。它不隐瞒,不躲闪,大大方方地将岁月的痕迹展露给你看,这何尝不是一种慷慨与坦荡呢?

但这番景致,若说街边的只是序曲,那么莲花坝鸽子花桥两岸的山坡,便是这秋日交响乐最华彩的乐章了。友人早已推荐,说那里的栾树花开得最为“壮观”。我于是拣了一个晴好的下午,信步前往。

还未到桥头,只是远远地望着,心便已被摄去了半边。那哪里是树,分明是两匹从天上垂落的巨幅织锦!那山坡的绿,是沉郁的底色,而栾树们,便以苍穹为画布,以阳光和秋霜为颜料,尽情地挥洒。

黄与红交织着,晕染着,一片连着一片,一簇拥着一簇,从坡底一直燃烧到坡顶,泼泼洒洒,烂漫恣意,仿佛要把积蓄了一整年的生命力,都在这个秋天毫无保留地迸发出来。那气势,是奔腾的,是流动的,像一条无声的、彩色的瀑布,飞珠溅玉,直泻而下,将整座桥梁都映照得光辉灿烂。

我立在桥中央,凭栏远眺,竟有些痴了。这般壮阔的、热烈的美,带着一种原始的生命力,不由分说地便将人包裹、淹没。人站在这盛大面前,显得何等渺小,心中的那些蝇营狗苟、斤斤计较,霎时间都被这铺天盖地的色彩涤荡得干干净净。我想起唐人岑参的诗句来,他写塞外雪景,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那是一种冰冷的、壮阔的奇观。而眼前这“千树万树栾花开”的景象,却是一种温暖的、丰饶的盛宴。秋风拂过山坡,万千枝叶与花簇一同摇曳,那金色的、红色的波浪便层层叠叠地涌动起来,闪烁着,明明灭灭,仿佛有无数个小小的精灵在枝叶间嬉戏、跳跃。那是一种声音极细碎的喧哗,像春蚕食叶,又像远方的潮水,温柔地拍打着心岸。

我忍不住走下桥,沿着小径,步入这色彩的海洋深处。离得近了,那整体的、磅礴的气势便化作了具体的、可触的温柔。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与花果,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空气中那股甜香愈发浓郁了,引来了无数的蜂蝶,嗡嗡地闹着。

地下,已落了薄薄的一层鹅黄与绯红,踩上去,软软的,寂寂的。我拾起一朵刚落下的栾花,它那小小的、四瓣的身躯,依然保持着完好的形状,颜色鲜润,仿佛一个微缩的梦。

这满地落英,竟不给人以凋零的悲戚,反倒有一种“化作春泥更护花”的从容。是啊,栾树是懂得生命哲学的。它从不执着于一时的形态,花开便尽情地开,果结便丰硕地结,叶落便潇洒地落。每一种状态,都是生命最本真的流露,都值得赞美与欣赏。这倒有几分陶渊明的风骨了,他在《饮酒》中悠然吟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公所追求的,不正是这种与自然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吗?此刻,我站在这栾树之下,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心中也升起一种相似的、淡淡的喜悦,一种无需言说的“真意”。

夕阳渐渐西斜,给这片本就绚烂的山坡又镀上了一层瑰丽的玫瑰金。光线变得愈发柔和而富有质感,每一片叶子,每一簇花果的边缘都泛着毛茸茸的光晕。整个山坡像一只缓缓呼吸的、温暖的巨兽,它的鳞甲便是这无数明黄与绯红的叶片。天色向晚,我该回去了。转身离去时,竟有些依依不舍。再回首,那两坡栾树在暮色里愈发显得沉静而辉煌,像两团即将安睡的、温暖的火焰。

归途上,我的心中不再空落,反而被一种丰盈的平静填满了。我想,我们总是忙于追逐那些遥远而宏大的目标,却常常忽略了身边这些静默而盛大的仪式。栾树花开,年复一年,它不为什么,只为完成自己生命的承诺。这种自在与从容,或许正是我们这些营营役役的现代人所缺失的。

今夜,我的梦里,想必会有一场明黄与绯红的雨,静静地落着,落满整个宣恩的秋。而那莲花坝下的山坡,也必将继续它无声的燃烧,用它那极致的热闹,守望着这人间悄然的、静美的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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