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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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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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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中甘草

甘草,多凡贱的名字;甘草,多凡贱的草。乡里人叫甜草苗,想是因其味甘,又生得极贱,漫山遍野,土疙瘩里也能挺出瘦黄的叶来。医书上写:“甘草,味甘平,主五脏六腑寒热邪气,坚筋骨,长肌肉,倍力,金创,解毒。”可乡人哪管这么多,咳嗽了,扯几根嚼嚼;肚子痛,熬一碗灌下。甘草便如那沉默的邻人,你几乎忘了他的存在,却总在要紧的时候才恍然明白他的好处。

这甘草的形貌,实在算不得标致。褐色的根茎,粗者如指,细者如箸,外皮粗糙,有纵皱纹,俨然饱经沧桑的老农之手。横断面倒是鲜黄,放射状的纹理,像古旧的木器年轮,又像某种秘而不宣的符号。叶子小而稀疏,花亦不起眼,紫红或白色,羞怯地躲在叶腋下。它不似芍药之艳丽,不若人参之矜贵,只是贴着地皮长,甘于卑下,甘于被漠视,甘于在百草中充当一个调和众味的“和事佬”。

其性味,说是甘平,其实那“甘”也并非糖饴之甘。初嚼微甜,继而一种草木的涩意便泛上来,缠绕舌根,久久不散。这甜,是苦日子里偷出来的一丝回甘,是负重者歇脚时的一声长息。归经则入心、肺、脾、胃,尽是人身要紧处,它却去得坦然,安营扎寨,调和气血,仿佛天生的使命便是居中斡旋,平息纷争。

至于功能,《本草纲目》言之凿凿:“补脾益气,清热解毒,祛痰止咳,缓急止痛,调和诸药。”几乎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然这“能”,又非峻烈之功,而是如春雨润物,悄无声息。它解附子之毒,制大黄之峻,助人参补气,协麻黄发汗,便是再桀骜不驯的虎狼之药,遇着甘草,也仿佛烈马被套上了缰绳,只得敛了性子,徐徐图之。故药方之中,十之八九可见其名,尊称“国老”,真是四平八稳,八面玲珑到了极处。

幼时村里有个老中医,姓秦,须发皆白,手指却如枯硬的甘草根。他的药柜最高一层,有个巨大的青瓷罐,专贮甘草。我每次去玩,他便拈一片塞我嘴里,那味道起初令我皱眉,久了,竟成一种顽固的念想。秦老先生常说:“小子,识得甘草,便识得药性一半了。你看它,自己没甚大本事,却能让别的药都使出本事来。”我懵懂点头,只觉那甜味丝丝缕缕,渗进牙缝。

秦老先生的药铺,终年弥漫一股温厚的药香,基底必是甘草。那日,邻村抬来一个急症汉子,腹痛如绞,面白如纸。秦老先生搭脉沉吟,转身便抓药。我扒着柜台看,见他手下如飞,大黄、枳实、芒硝,尽是虎狼之品,看得我心惊。最后,他却撮起一大把甘草片,投入药包,那分量,几乎盖过了群药。药煎好灌下,几个时辰后,那人竟缓过气来,泻下许多污物,便能哼唧了。我问先生:“甘草不是甜的么?怎治得这般凶症?”先生捻须笑:“傻话。大黄芒硝攻城略地,若无甘草这老成持重者守着中军,缓其峻烈,病人脏腑怎受得住?好比朝中要有诤臣,也要有和事佬,天下才太平。”我那时不明朝政,只恍惚觉得,那一把甘草,真真是救命的菩萨。

后来离乡读书,见识了城里的医院,药片胶囊,精准迅捷,甘草似乎只缩略成某止咳糖浆里一抹甜腻的背景。有年深秋,我咳嗽迁延不愈,咽痛如割,吞了多少西药也不见效。某夜咳得辗转,忽然无比怀念起秦先生药灶上那壶翻滚着甘草的黑色汤汁。挣扎起身,去中药房抓了一两甘草,回寓所用小锅慢熬。

水汽氤氲中,那熟悉又陌生的甘香弥漫开来,竟让我眼眶发酸。喝下一大碗,喉间那股刀割般的燥痛竟真被一种温润的“平”所安抚,那夜得以安眠。此后数日,我便以甘草水为饮,咳症渐愈。我捧着温热的茶杯,看杯中甘草沉浮,蓦然懂了秦老先生的话。这世间,锐进者易折,刚强者易碎,能守得一个“中”字,一个“和”字,润物无声,反倒能走得长远。

再返乡,秦老先生早已作古,药铺改成了杂货铺,那巨大的青瓷罐不知所踪。我踱到村后野地,夕阳西下,遍寻甘草。终于在一处荒坡见到几株,瘦筋筋的,在风里摇摆。我挖出一段根茎,擦净泥土,放入口中咀嚼。那特有的甘平之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瞬间充盈口腔,继而一种深沉的、宽厚的底蕴缓缓释放,熨帖着五脏六腑,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原来它一直都在,只是熙攘世间,人们或追逐人参黄芪之大补,或迷信犀角麝香之奇效,谁耐烦理会这卑贱的、只会“调和”的甘草?然千百年来,它甘守中和,不争锋芒,却于无声处,调和鼎鼐,解危济困。这岂非一种大智慧?一种至高的哲学?猛药治病,然治国、理家、修心,或许终归需要一点甘草的性情,不必居功至伟,但求中和各方,让一切剧烈得以舒缓,让所有偏颇归于平衡。

甘草的甘,不是甜腻,是回甘。甘草的平,不是平庸,是中和。嚼得久了,舌底余韵竟有一丝清苦,如人生终究的底子。而这,恰是甘草的真诚。它不欺你,它明明白白告诉你,先甘后苦,苦尽甘来,甘苦相循,本是常态。它以自己的一味,调和着百草,也隐喻着百味杂陈的人间。

夕阳彻底沉下山去,我吐出嚼得稀烂的甘草渣,那残渣委落尘土,毫不显眼。想来明年春发,此地又当生出新的茎叶,依旧平凡,依旧甘平,依旧准备着进入某个药方,去完成它调和、缓急、解毒的使命。万物品类,高下殊异,而甘草自守其道,不卑不亢,这卑贱中的高贵,沉默里的担当,才是天地间最恒久的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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